楚云逸一直沒回楚家，所以起初并不知道，他如今是王府、軍營兩邊跑，每天都忙得恨不得睡一會兒，每天都再多出十二個時辰來。

直到這一天，楚云逸從王府出發去臺大營的時候，卻在王府的大門口看到了一輛眼的馬車。

馬車的窗簾被一只保養得當的素手挑開，出了太夫人那張悉的面龐，憔悴清瘦，殷切地看著楚云逸。

祖孫倆的視線在半空中相接。

楚云逸一眼就看出太夫人瘦了，也老了，這也才短短一個多月而已，楚云逸就有種恍如隔世的覺。

自小，祖母都對他很好，對他與楚云沐一視同仁，他也一直很尊敬這個祖母，直到他知道了康鴻達的事，仿佛天地陡然間顛覆了。

云展說，是楚令宇牽的線，太夫人應該也知道。

楚云逸僵立原地，他對太夫人是心懷芥的，然而，此刻看著可憐的樣子，他又有點心了。

楚云逸猶豫了一下，終究是隨王嬤嬤走到了對面的那輛馬車旁，喚道：“祖母。”

“逸哥兒，家里出事了，你爹被皇上下令關到天牢了，這事你可知道？”太夫人的面龐上憂心忡忡。

楚云逸搖了搖頭，一言不發。

他已經看了自己的父親，對他早沒了從前的尊敬，也沒關心過父親回京后的事。

他絕對不要為像父親那樣只會怨天尤人的人！

然而，在太夫人的心里，天下無不是的父母。

見楚云逸搖頭，太夫人覺得他是因為不知道家里出事了，所以才會不聞不問。

太夫人立刻把楚令霄因為髓香脂害玄凈道長煉丹失敗的事大致說了，但把原因全都歸咎到玄凈是如何不懷好意，如何故意構陷楚令霄，最后道：“逸哥兒，你爹是被冤枉的！”

楚云逸依舊沒說話，他可以猜到祖母的話肯定是有失偏頗，祖母一向偏幫父親。

太夫人想到長子就心疼，眼眶含淚地開始打牌：“逸哥兒，你好些天沒有回家了，祖母一直惦記你。你就算不回來，也該時時捎個信，祖母知道你沒事才能安心。”

楚云逸被說得有些慚愧，覺得自己很不孝。他從家里搬出來，照理說，他是該時不時地回家報個平安。

想算計他的人是二叔父和二嬸，祖母說不定本就不知……

楚云逸出一方帕子，過窗口遞給太夫人，干地說道：“祖母，我以后會常去給您請安的。”

“好，那就好。我就怕你跟祖母生份了。”太夫人用帕子了眼角的淚花，笑了，嘆息著說道，“只要有你在，祖母就有底氣了。”

“哎，大難臨頭方見人心，現在你二叔不得你爹去死，你爹在天牢里苦了，你母親又回了穆國公府，你三叔、四叔也撒手不管，祖母一個人真的快撐不下去了。”

說話間，太夫人的額頭出一道道深刻的皺紋，難掩疲憊之，痛苦煎熬。

王嬤嬤也在一旁接口道：“大爺，太夫人這些日子來一直睡不好，大夫讓靜心養，不能怒，不能勞心，可是大老爺現在這樣，太夫人又怎麼能寬心呢！”

楚云逸看著老態畢的太夫人，也覺得不好。

以太夫人的年紀，本該頤養天年，由兒孫好生奉養著，不該一把年紀還要為子孫奔波勞的。

楚云逸言又止地抿了抿，下意識地握了手里的劍鞘。

劍柄上掛著一個青蓮的方勝絡子，長長的流蘇隨風微微搖曳著。

太夫人覺得楚云逸肯定是心了，繼續之以：“逸哥兒，你是個好孩子，上次為了家里的爵位，你不惜以護駕，還了那麼重的傷，幸好你福大命大，現在全好了，祖母也放心了。”

“祖母知道你有孝心，你心里是有楚家的，你和你二叔父、三叔父他們不一樣。”

“現在家里的爵位空懸，祖母覺得只有你才有資格襲爵。”

太夫人說著也有幾分，把滿腔的希都投諸到了楚云逸上。楚云逸一向是最孝順的孩子，知道以家族為重，比他幾個叔父要好多了。

只要楚云逸能救出楚令霄，太夫人也是真覺得爵位可以給楚云逸，這是他應得的。相信就是沈氏也沒法反對。

楚云逸雙眸微張，子僵直，他著太夫人的眼神變得疏離起來，淡漠得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一樣。

“祖母，你需要我做什麼？”楚云逸突然問道，簡明扼要，語氣平靜得沒有一漣漪。

他太過平靜，以致太夫人沒注意他的神變化，順口答道：“逸哥兒，你去求求康大人吧。”太夫人目灼灼地看著楚云逸，手里地攥著剛剛楚云逸給的那方帕子。

楚云逸：“……”

一桶涼水霎時間當頭把楚云逸澆了個心涼。

他覺得前一刻的自己簡直可笑至極，他深深地凝視著太夫人，無聲地苦笑了起來。

他的笑容苦淡漠，他的眼神幽深沉靜，看得太夫人心里很不安，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勁。

“逸哥兒。”太夫人還想說什麼，但是楚云逸一點也不想聽了。

再說下去，也不過是浪費他的時間，讓他自己更難堪，更失而已。

“祖母，楚家給了我命，給了我錦玉食，讓我讀書習武……”楚云逸用平靜而又艱的聲音徐徐道來，“我都記得，這是我欠楚家的。”

“但是，楚家給他的一切，上一次，我已經用命還了。”

在今天之前，楚云逸心里對楚家其實還是有一點點的期冀的，希康鴻達的那件事只是二叔楚令宇一個人的主意，希他的祖母只是弱，只是沒主見，但沒那麼齷齪。

但是，云展說對了。

二叔知道，祖母知道，父親也知道，他們都打算犧牲他來就楚家的榮華富貴。

在他們眼里，他甚至稱不上是一個人，只是一條狗。

這一刻，楚云逸心中對楚家最后一幻想也像一個水泡似的被破了，心口彌漫起一種酸的滋味，幾乎蔓延到了他的眼眶。

他從沒像現在這樣覺得冷靜，清醒。

難怪嫡母沈氏不惜帶走楚云沐也要與父親和離，是要讓楚云沐徹底與這個骯臟的楚家撇清關系。

他努力地睜著眼，一眨不眨地看著距離他不過咫尺的太夫人，強調道：“我已經還了。我不欠楚家了。”

“我姓楚，若是力有所及，我會幫著楚家，但是要我再用命來還一次，絕不可能！”

一瞬間，楚云逸的眼眸變得銳利如刀鋒，仿佛要穿太夫人的外表直刺到心臟似的。

太夫人被他看得心虛，眼神游移了一下，無法直視他的眼眸，忍不住反駁道：“逸哥兒，你這說得什麼話，祖母怎麼會讓你拿命報答楚家。”

太夫人起初還有幾分外強中干，說著說著，又覺得自己沒錯。

只是希楚云逸能為了他父親犧牲一下，只是希一家人可以和和的。

都一把年紀了，實在看不得兒子苦，更不了白發人送黑發人。

難道這點念想有錯嗎？！

楚云逸不說話，只靜靜地看著太夫人，他的眼睛仿佛要把人吸進去似的，太夫人再一次避開了他的目。

楚云逸笑了，他從小廝手里接過韁繩，翻上了馬，然后一夾馬腹。

馬兒撒奔馳，楚云逸策馬而去，再也沒有回頭。

年的背影是那麼決絕，那麼堅韌，看得太夫人心更慌了，訥訥喚道：“逸哥兒……”

的聲音太輕，轉瞬就被風吹散了，傳不到楚云逸的耳中。

太夫人失魂落魄地著楚云逸的背影，久久都沒回過神來。

楚云逸最后那個眼神深深地刻在了太夫人的心中，讓太夫人惶惶不安，覺得自己仿佛失去了什麼，心里空落落的。

太夫人的肩膀無力地耷拉了下去，弓背垂首，瞧著更顯老態。

以為楚云逸會明白的，沒想到會在他上又了一釘子，他也跟老二一樣不理解。

此刻，街道的盡頭已經看不到楚云逸的影了，他右轉之后，策馬往西城門方向而去，心混如麻。

京城的街道不能縱馬飛馳，一出京，他就伏低子，加快了馬速，縱馬狂奔。

“得得得……”

隨著速度越來越快，連迎面而來的春風都變得有些銳利，把他的面頰刮紅。

楚云逸不管不顧地悶頭往前沖，全然無視道上那些投向他的目，只是一昧地往前，再往前……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他終于開始冷靜了下來，也漸漸地放緩了馬速，遙著藍天，像是一個瘋子似的大聲嘶吼了一聲，把心頭的郁結發泄了出去。

他左手了駒修長有力的脖頸，又去了那青蓮的劍穗，發泄之后，心里也釋懷了。

云展說，人是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的父母的，卻能選擇自己的人生該怎麼走。

當時他問自己，你想好怎麼走了嗎？“

楚云逸那會兒心還在混中，沒有回答，但現在他有答案了。

他輕聲道：“我想好了。”

他是回答云展，又是在告訴自己。

楚云逸又笑了，拋開心中的千頭萬緒，笑容高傲飛揚，又了那個意氣發的楚家大了。

他不要把自己局限在楚家的一畝三分地，外面還有更廣闊的天地。

他會靠他自己！

楚云逸再次夾住馬腹，讓下的馬匹加速，之前是抑之后的發泄，現在則是肆意與暢快。

楚云逸相通了，也釋懷了，可是太夫人卻困在其中，作繭自縛。

接下來的兩天，又去試著求了楚家的故與姻親，換來的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失，甚至試著又往宮里遞了一次帖子，結果石沉大海，讓深深會到了何為求助無門。

太夫人實在是束手無策，于是，又一次造訪了穆國公府。

這一次，終于見到了沈氏。

如果是從前，太夫人還會擺一下婆母的架子，如今卻是擺不出來了，生怕沈氏一言不合甩袖走人。

“阿芷，”太夫人對著沈氏努力出一個討好的笑容，“我看你都瘦了，沐哥兒可好？”

“我們都好。”沈氏答得不冷不熱。

沈氏之前是故意晾著太夫人的，非得讓太夫人四挫、求助無門時，才見。

太夫人心里苦啊，好不容易見到沈氏，趕哭訴起楚令霄有多苦，只沈氏念著一夜夫妻百夜恩的份上，幫幫楚令霄。

太夫人哭得真實意，但沈氏只覺得可笑。

等太夫人說完了，沈氏才提出了條件：“要我幫楚令霄，可以，只要楚家同意我們和離，以后沐哥兒和塵姐兒歸我。”

太夫人：“！！！”

太夫人沒想到沈氏再見面就又提出和離，笑容再也保持不住了，道：“這不可能！”

怎麼可能同意把他們楚家的孫子拱手讓人呢！

楚家丟不起這人，而且要是同意了，百年后如何跟列祖列宗代！

對于楚家人，沈氏如今是連面子都不想維系了，覺得惡心，所以懶得多說，用最直接的作表示端茶送客。

于是，大丫鬟冬梅就手對著屁還沒坐熱的太夫人道：“太夫人，請！”

太夫人哪里肯就這麼離開，還想說，可才說了“阿芷”這兩個字，就又有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來了，太夫人與王嬤嬤主仆倆被人強勢地推搡了出去。

沒一會兒，屋子里就清凈了下來。

沈氏喝了口茶，漫不經心地說道：“也撐不了多久了。”

陳嬤嬤朝門簾方向看了一眼，點頭應是。

太夫人白活了那麼多年，其實沒經過什麼事，現在就跟個紙扎的燈籠似的，一就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