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將方才七娘子與四夫人的話學了一遍,沈老夫人聽得雙眼發直,連聲罵著“孽障”不休:“當初就該將扔在西北,自生自滅!”
沈宜秋送走了四嬸,打了個哈欠,正要回房繼續會周公,才出東廂走到廊廡上,忽地又聽有人叩門。
嘆了一口氣,只得停住腳步。
雖然不樂意嫁給尉遲越,可也不得不承認,他在旁人眼中是塊惹人覬覦的大。
國朝儲位之爭司空見慣,太子往往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會人拉下馬,可尉遲越幾個年紀相當的兄弟無論手腕還是資歷都無法與他抗衡,他又監國數年,羽翼已,將儲君之位坐得穩穩當當,自本朝立國以來絕無僅有。
這太子妃的分量便非比尋常,只要不出意外,便是將來的皇后。
沈家眾人固然艷羨沈七娘的好運氣,卻也慶幸選中的是沈宜秋這個孤——沒有父兄可以倚靠,可不只能靠著叔伯和堂兄弟了麼?
因此心思活的便聞風而,想趕著還未出閣先結個善緣。
沈宜秋來者不拒,但若有財帛禮,無論多輕重,一概不收;但凡有人請在太子面前“言幾句”,或是暗示幫忙謀個一半職,便直言莫能助。
盡管擺出車馬不肯想幫,可還是有許多人存了僥幸之心,因此臨時抱佛腳的人仍舊絡繹不絕。
也不知這回是誰,正思忖著,素娥已將人帶進來了。
沈三娘僵著一張臉走進來,臉上敷了厚厚的,本就圓而平的臉越發像個發面團。只見干涸起皮,眼皮腫起,鼻尖發紅,顯是片刻前又哭了一場。
這三堂姊最是難應付,沈宜秋一見這模樣頭皮便陣陣發麻,上前行禮了聲“阿姊”,命人奉茶。
沈三娘面無表道:“不必叨擾,我來與七妹添妝,稍坐片刻便要走。”
里說的是添妝,可眼神活像要取人命。
沈宜秋看得心里發。
沈三娘讓婢把禮呈上,卻是當日赴花宴,皇后賞賜的若干匹宮錦彩段,此外還有一個木盒子。
沈宜秋一看這景,便知道盒子里裝的必是那對鈿頭釵。
沈三娘扯了扯角:“這些阿姊用不到了,七妹要宮,便送與你添妝吧。”
沈宜秋淡淡道了聲謝。
沈三娘默不作聲地僵坐了一會兒,忽然死死盯住的眼睛:“沈宜秋,你沒有話同我說麼?”
沈宜秋只覺莫名其妙:“阿姊以為妹妹該同你說什麼?”
沈三娘冷笑了一聲:“你別裝傻充楞。以前四娘他們說你不好,我一直不信,他們說你克親,我還打心底里可憐你……”
沈宜秋臉一變,冷聲打斷:“我無需三堂姊可憐,你有這份閑心,不如心你自己。你很想嫁太子麼?善壽寺的梧桐看來是不靈驗了,下回換薦福寺的文柏試試。”
沈三娘中心事,直打哆嗦,臉漲得通紅,鉛也遮不住。
沈宜秋不等哭出來,冷冷對素娥道:“送客。”
素娥是從西北跟著沈宜秋來沈府的,與土生土長的湘娥還不同,眼中只有自家小娘子,聽見沈三娘那樣往沈宜秋心口捅刀子,的心也像刀絞一樣。
那時候沈宜秋剛回沈家,從西北帶來的下人,沈老夫人只留下一個,連自小帶大沈宜秋的母也因“行止無禮”、“言語俗”、“音聲不雅”,被遣出了府。
那段時日,他們主仆幾乎是相依為命。
沈宜秋第一次聽說是自己克死了雙親,一團一邊抖一邊哭的樣子,素娥一輩子都不能忘記。
眼眶一紅,當即拉長臉道:“三娘子請。”幾乎是將轟出了院子。
這樣的紛擾持續了月余,沈家人了無數個釘子,漸漸明白過來,沈七娘是只六親不認、忘恩負義的白眼狼,只顧一人得道仙,并不愿意攜帶犬,只能洋興嘆,在背后唾罵幾句,卻也不敢當面開罪于。
貞順院門前又恢復了往日的清凈。
轉眼到了七月里,眼看著大婚在即,宮里遣了若干史、傅姆和師姆至沈府,教導冊妃和皇太子大婚的禮儀,沈宜秋的清閑日子便到頭了。
好在上輩子都經歷過,一回生二回,禮儀雖繁冗,學起來卻也游刃有余、駕輕就,讓那史等人連連點頭,心道皇后娘娘果真慧眼如炬,選出的太子妃端莊嫻雅,行止儀態竟勝過許多宮多年的嬪妃。
沈宜秋知道他們是張皇后信重的人,待他們也是禮遇有加,到八月大婚時,這些人與已有了幾分親近之意。
不覺到了大婚當日。
黃昏皇太子便要來親迎,沈家眾人如臨大敵。
沈大郎夫婦尤其張,他們要代替沈宜秋父母的職責,一應禮儀都不能出分毫差錯,否則便是不敬天子,侮慢東宮。
可憐他們一心想將自己兒嫁進東宮,終究替別人做了嫁裳。最可氣的是那片弄巧拙的五梧桐葉,如今好似在了他的腦門上,同僚故友見了,都要笑著調侃一句:“沈郎,那梧桐葉可否借某一觀?”
沈家其他人盡管無無義的沈七娘寒了心,但沈家出了太子妃,畢竟是面有的事,上至沈老夫人,下至馬夫雜役,全都與有榮焉。
沈家的男子在心中盤算著一會兒見了太子如何與他攀談,最好能出其不意、一鳴驚人,若是巧了他的眼,平步青云便指日可待;各房的主母夫人和小娘子不能在前頭觀禮,心中憾自不必說,婢仆們只求瞻仰太子殿下一眼,本來耍的,如今爭著搶著去前頭干活。
闔府上下群激昂,只有沈宜秋平靜如常,仿佛置事外。
若還是當年那個十五歲的,此時必定忐忑不安又浮想聯翩,對那只見過一面,連樣貌都沒看清的夫君心懷憧憬,對未來的生活抱著希冀。
可重來一遭,只覺得早起很困,褕翟和滿頭的花釵比記憶中還沉,得脖子疼。
再就是想到一天到晚粒米、滴水不得進,只盼著能早點將這一天熬過去。
尉遲越卻也毫不比輕松。
他一大早天未亮便起床沐浴更,換上沉重得袞冕服,乘著金輅車到承天門,接群朝拜,然后拜見皇帝,繁冗的儀式和祭禮要從日出持續到黃昏。
尉遲越上輩子不滿于張皇后越俎代庖替他選了沈氏,對婚禮也沒什麼憧憬,只當這是尋常的廟祭、郊祭,便是繁瑣些,跟著司禮的指示按部就班也就是了。
可這輩子是他自己選的沈氏,又頗費了一番周折,只想快些看到他千辛萬苦娶來的妻室。
到了這一步,便如登山時距離峰頂一步之遙,最是焦急又難熬。
他只覺充當禮的侍中大約是心與他作對,故意將每個字都拖長。好不容易等老頭說出“禮畢”兩字,又嫌皇帝起離座太慢。
眼地將皇帝盼走,尉遲越只覺自己等了足有一年,再也不愿耽擱,抄起禮燭,登上金輅車,帶著鹵簿,向沈府行去。
皇太子出宮親迎太子妃,整個長安城有如鼎沸,真個是萬人空巷,士庶爭睹,盡管有金吾靜路,卻止不住長安百姓的高昂興致。
尉遲越肅容端坐在金輅車上,端的是威儀赫赫。
沈宜秋在院中,聽得鼓吹與車馬聲漸近,知道是親迎的隊伍快到了。
便站起,由著宮人替將重重疊疊的褕翟穿好,領著婢子,緩緩出了院子。
司禮在前方引路,傅姆時不時示意指引,師姆和保姆一左一右護持著,一行人浩浩向前院走去。
與此同時,尉遲越的金輅車終于停在沈府大門外。
尉遲越下了車,心里早已不耐煩至極,卻不得不按照禮制與沈大郎答拜再三。
偏偏沈大郎想在太子殿下表現一二,在禮數之外就自行發揮,加了許多無謂的浮詞,果然一番苦心沒白費,尉遲越在心里牢牢記上了一筆。
幸好沈大郎也不敢造次,略作發揮,展現了一下自己斐然的文采便見好就收。
尉遲越迫不及待地從掌畜者手中接過一對大雁。
皇太子大婚用的大雁,自是膘壯,悍勇不凡,雖然被五花大綁,仍舊不肯坐以待斃,就在尉遲越手去抓的當兒,其中一只突然起,撲騰著翅膀,照著尉遲越的手背就是狠狠一下。
尉遲越只覺手背像被錘子砸了一下,輕嘶一聲回手,低頭一看,只見已被啄出了。
皇太子大婚見,這怎麼看都不像是吉兆。
掌畜人嚇得幾乎魂飛魄散,匍匐在地上,抖得篩糠似的。
尉遲越瞪了那膽敢造次的雁一眼,然而他遇上的這只卻是只不畏強權的雁中豪杰,沖他大一聲:“嘎!”
尉遲越無法,心說難道我還和一只鳥計較?便問那掌畜人:“這只是公雁是母雁?”
掌畜人不知太子殿下問這個是何用意,抖抖索索地答是母的。
尉遲越點點頭道:“那便不打。”
掌畜人也不知道這是哪門子的不打,只稀里糊涂地知道,腦袋是不用搬家了。
尉遲越從懷里出條帕子,邊黃門替他草草包扎了一下,然后若無其事地提起兩只大雁。
在場眾人無不欽佩太子殿下的翩翩風度和雅量。
尉遲越同地看了一眼公雁,娶了那樣一只悍婦,想來也是雁生多艱。
他提著對雁,跟著禮,領著隨從,昂首闊步地繞過屏門,穿過過廳,來到沈家正院,一眼便看見頭戴花釵、穿褕翟的沈氏,在一眾宮中、傅姆和婢的簇擁下,款步從東房走出來。
待站定,尉遲越打眼一瞧,不由皺了皺眉頭,沈氏今日涂了厚厚的脂,本就面如敷,似涂朱,眉不描而黛,如新柳遠岫。
偏生一張清水出芙蓉的臉,人涂得五彩斑斕,兩條柳眉被涂得又又濃,活像兩條臥蠶,臉上不知敷了幾斤胡,偏偏雙頰畫了兩坨赤紅,額頭又涂了黃,再是天生麗質,也經不住這般糟蹋。
尉遲越此時的心,就像是歷經重關尋來一塊玉,卻發現玉上人用朱漆涂了只王八。
他腹誹沈宜秋妝容的時候,沈宜秋也在冷眼打量他。
尉遲越著袞,頭戴冕冠,他素來人五人六,此時人靠裝,更是十分像樣,說一句人中龍真不為過。
沈宜秋暗暗嘆息,饒是也不得不承認,尉遲越這副皮囊真是無可挑剔,換了任何一個豆蔻之年的,恐怕都難免一心。
可惜他們做過一世夫妻,對著這張臉生不出半點憧憬和幻想。
見他蹙眉,沈宜秋心道果然,這一世不知張皇后做了什麼,他似乎更加嫌惡自己。
記得上輩子尉遲越來親迎時,雖然臉上也沒什麼喜,但至沒有這樣不加掩飾地出厭棄之。
沈宜秋暗自慶幸,如此甚好,本來以為要讓尉遲越徹底厭惡,還得費上一番功夫,哪知道開局便如此順利,不由對未來的日子生出了一點向往之。
尉遲越對自己的嬪妃向來寬容,不會在吃穿用度上苛待不寵的嬪妃,也不會輒將人打冷宮——東宮也有僻靜的宮院,但是因為久不住人,年久失修,尉遲越不舍得費這個錢去修繕。
便是妃嬪犯了錯,只要不是大是大非的事,多半就是罰俸和足。
惹得他不快了,他不想見到你,不再來你的宮里,那便等同于打冷宮了。
別人唯恐不得君王寵眷,沈宜秋卻是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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