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櫻園很大，所以站在遠的馬煜要側耳傾聽。然而沒過多久，那悉的旋律就讓他大吃一驚！

居然，是莫扎特《魔笛》中《夜后詠嘆調》的第二幕——《復仇的痛苦》？！

馬煜完全呆住了，或者說，本就是張口結舌！

完的高音F，華麗的花腔詠嘆調，快速的唱法……作為花腔高音詠嘆調史上數一數二的名曲，這是多人都唱不好的角！可是，桑離，居然唱得這樣好？！

的櫻花背景下，馬煜覺到自己在的歌聲里凝固一石柱。

無法運，也不想運，只是站在那里傾聽，大氣都不敢一口，唯恐打斷這樣激四溢的演唱。他迷了：那個每天懶洋洋、安靜坐在角落里的桑離，還有眼前這個沉浸在夜后角中用全部生命與力量唱歌的桑離，究竟哪個才是真的？

終于一曲唱畢，桑離緩緩低下頭，長發遮住了的臉。

的左手還是撐在椅背上，可是全都好像消失了力氣。在邊，櫻花樹被風吹得搖擺起來，一些花瓣落下來，其中一片落在肩頭上，而沒有察覺。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長長吁口氣，抬起頭，緩緩走到長椅前坐下。也是在那一刻，桑離察覺到不遠探究的視線。扭頭，看見櫻花林邊緣那個修長拔的影。

微微瞇了眼，抬手擋住耀眼的線，就那樣靜靜地盯著他看。

馬煜略一遲疑，還是走上前，說：“你好。”

沒有稱呼，因為他不知道稱呼什麼好——桑離？桑小姐？這些稱呼似乎都太遙遠，而他總莫名地覺得彼此早就識。

笑了，微微頷首：“你好。”

“你唱得真好，上次聽這首歌還是在歌劇院，”馬煜不無憾地說，“你應該站在舞臺上唱，芒四。”

有點前言不搭后語，可是馬煜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心，只能這樣簡略地抒發自己的想。

桑離愣一下，很快又微笑了：“是嗎？謝謝你。”

把頭轉過去，看著遠方那漸漸變赤紅的夕，還有風里飄搖的櫻花樹，過很久，才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站在舞臺上了，本來，我以為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舞臺上的。”

馬煜瞪大眼看著，的皮白皙，在夕照耀下鍍一層暖紅線條。

“馬煜，”這樣稱呼他，“你曾經有過什麼理想嗎？”

馬煜稍怔，過一會說：“我曾經有很多理想，可是后來都出現了這樣那樣的變故。現在，我只想做好我能做好的事，別的不愿意想太遠。”

桑離輕輕點頭，看他一眼。馬煜看到的眼睛像是蒙了霧氣，表卻是笑著的：“是啊，如果我能早知道這一點，或許很多人都不會不幸福。”

自言自語一樣：“現在，我也只是想做好我能做好的事而已。”

不說話了，馬煜也不說話，他們就這樣并肩坐在夕中的櫻花林里，春天的暖風吹在上，挾裹著淡淡櫻花香。

不知道過了多久，馬煜聽到低低的聲音：“曾經，我想做中國最好的高音歌唱家，在最好的歌劇院里唱獨唱。”

馬煜再次怔住了。

桑離也沉默了。

最好的高音，最好的歌劇院……那輝奪目的一切好像仍舊盤旋在桑離的腦海，一閉眼就可以看見樂隊盛大的陣容，而自己站在最前面，穿黑曳地長，俯瞰著臺下模糊卻集的人群……

桑離閉上眼，努力擋住眼底那些快要肆的意，一只手下意識地攥了擺，手心濡一片，似乎想要抓住什麼。

然而明白，那些走遠了的，那些看不見的，待想要抓時，已經都來不及了。

留給的，只是在每個夜晚，用格里格式的憂傷唱：我要永遠忠誠地等你回來，等待著你回來，若已升天堂，就在天上相見，就在天上相見……

桑離知道，自己的這段青春，就是一闋“別離歌”。

因為，從來到這個世界上起，別離，就是的生命中，最需要去習慣的一件事。

B-1

桑離出生那天，天空是灰的。

那是十月里的一個早晨，七點了，天卻還是著。桑離的爺爺蹲在院子里“嗤啦”、“嗤啦”地一口小鋁鍋，桑離的一邊煮蛋、燉湯一邊翹首以盼，同住一個小院的南楊媽媽被這種喧鬧的聲音吵醒，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走到院子里問：“生了沒？”

桑急得什麼似的，又不好意思表達得太急切，只是抱怨：“還沒呢，說是今天生，也不讓我去，非得讓我在家燉湯。”

南楊媽媽笑：“桑家長孫呢，可得把湯熬好了，到時候小菲水多，孩子長得白白胖胖的，您就可著勁兒疼吧！”

這話說得好聽，桑爺爺也忍不住“呵呵”笑了，回頭看看南楊媽：“小菲要是有你那麼爭氣就好了！”

一邊說一邊抱怨：“又不是養不起，計劃生育個屁啊！”

桑嘆口氣：“要真是個丫頭，還能不養？”

“那就再生一個！”桑爺爺擰著眉頭說。

南楊媽愣一下：“不是吧？罰得厲害呢！前邊院里秦壽祥家超生，被單位一擼到底呢！沒開除已經不錯了。”

桑爺爺抬眼看南楊媽一眼：“要是你當時生的是閨，你就不生了？”

南楊媽媽想了想，覺得自己好像也會不甘心，這才嘆口氣，不說話了。

也是這時，被吵醒的南楊著眼睛從屋里走出來，上套件手織，睡眼惺忪地打招呼：“爺爺！！”

桑爺爺的目立馬變得溫起來，一邊鍋一邊笑瞇瞇地：“楊楊你被我們吵醒了？”

南楊也誠實地點點頭：“好吵！”

桑爺爺哈哈大笑，順手用唯一干凈的手腕拍拍南楊：“等有了小弟弟，更吵！”

南楊眼一亮：“弟弟啊？在哪？”

桑爺爺很得意地展示一下手里的小鋁鍋：“看見沒有，爺爺得把這個鍋干凈了，給我大孫子熬喝，一會完了帶你去看弟弟啊！”

南楊興高采烈：“好啊好啊！”

話音未落，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孩子呼嘯著沖進來，臉被風刮得通紅，表卻很激，沖桑爺爺喊：“爸，生啦生啦，嫂子生啦，是個小姑娘，可小啦！”

“姑娘？”桑爺爺好像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愣愣地看著報信的小兒，另一邊，桑也愣住了，自言自語，“不是，那肚子形狀，是男孩沒錯啊……”

南楊也傻乎乎地看著桑爺爺：“爺爺，是妹妹啊，不是弟弟啊！”

他的思維還很直觀地做出了反應：“那誰陪我去粘知了啊？”

大人們當然不會知道，四歲的南楊期盼一個可供自己差遣的弟弟已經期盼了很久了——他很期待有那麼一天，自己可以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前面，手里拿一長長的竹竿，頂端粘一團面調的糊糊，在夏天的午后百發百中地粘“知了”（學名：蟬）。而一個乖巧聽話的弟弟走在自己后，隨時撐開布袋子收容戰利品，然后用敬佩的目注視自己……

“砰”地一聲，南楊的幻想被打斷。他定睛一看，發現暴怒的桑爺爺已經揮手把得錚亮的小鋁鍋狠狠摔出去，劃出好大一條弧線，險些砸到剛進門的南楊爸爸上！

剛買完早餐回來的南楊爸爸南林被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把手中的豆漿、油條保護好，抬頭問呆若木的媳婦和兒子：“怎麼了？”

南楊媽媽扭頭看看已經怒氣沖沖轉回屋的桑爺爺，再看看紅著眼眶一個人嘟囔“怎麼是姑娘呢”的桑，嘆口氣，做個口型：“孩……”

南林恍然大悟，也跟著嘆口氣。

只有南楊，在短暫的失之后迅速高興起來，抓著桑的圍一疊聲地要求：“我要看妹妹，我要看妹妹……”

他很快就如愿以償了——隔著嬰兒室的玻璃窗，他騎在爸爸脖子上看到了那個皺的小孩，那大腦門、那小胳膊、那紅皮、那小眼睛……哈哈哈，真丑！

所以，從出生開始，桑離的存在就帶給南楊無與倫比的快樂——的丑襯托出他的帥，的矮襯托出他的高，的弱小襯托出他的威猛……

直到很多年后，的放棄襯托出他的堅守——可是這一次，他一點都不快樂。

就這樣，在“計劃生育”政策剛開始實行后不久，桑離來到這個世界上。因為這個計劃，顯然已經注定得不到爺爺無微不至的疼。

并且，更不幸的事隨后發生：桑離出生后5小時，也就是桑離的小姑姑跑回家報信后不久，桑離的媽媽死于產后大出。

桑離——意思就是姓桑的、甫一出生就帶來別離的孩子。

這是爸爸給取的名字，因為爺爺已經不屑于給這個“小掃把”取任何名字，哪怕是“狗剩”這樣的都沒有必要。

唯一對“小掃把”的到來表示由衷歡迎的顯然就是在兒園讀中班的南楊小朋友——他基本已經達到了今天五星級“月嫂”的敬業度，只要一有時間就駐扎在桑離邊，看那個襁褓中的小嬰兒睡覺，而且還能看得有滋有味，百看不厭。漸漸地，桑也就把監護桑離的任務給了他，囑咐他：“妹妹醒了就來我。”

南楊鄭重其事地點點頭，一本正經地爬上炕沿（那時候北方城市里也是用炕不用床），用烏溜溜的眼珠瞪著桑離看。偶爾出手桑離的臉頰，心很驚嘆為什麼孩子的臉可以這麼！他很奇怪這個小東西的“小”——為了驗證桑離是個完整意義上的“人”，他專程打開桑離的襁褓，確認了確實是有十個腳趾頭的。然后他就越發想不明白：明明什麼也不缺，怎麼就會比自己小這麼多？

大概也就是從那時起，他開始對桑離心懷憐憫——你看看這手，也太小了，如果去兒園，一個桃子都抓不住！

從小，南楊就是個有心的孩子。

桑離當然不記得這些片斷了，南楊也很模糊。所有關于這些事的敘述，甚至那個被扔掉的小鋁鍋，其實都出自南楊媽媽的回憶。是個小學語文老師，講故事的本領很高超，聲并茂。桑離之所以相信這個故事的真實，其實也不過是因為記憶中的爺爺就是不怎麼待見，而時代全部的伙伴，也只有一個南楊。

南楊毫無疑問很重視這個妹妹。

在桑離剛剛能走路的時候，爺爺生病了，肺癌。家里兵荒馬，一直沒有再婚的父親頭大如斗，每天奔走在家和醫院之間，為老人家的久治不愈發愁、為醫藥費的滾雪球發愁。更不用說，本來就不好，現在已經支到了高、冠心病一起出來為虎作倀的地步。在這樣的背景下，桑離是個被忽視的小生命——后來，這個還不會說話的小孩干脆被送到南楊家，每天晚上和南楊同一個被窩睡覺，而他居然還會給唱兒歌？！

南楊媽媽也覺得很驚訝——在桑離出生前，南楊恨不得能上房揭瓦，可現在為了哄桑離睡覺，南楊居然肯老老實實八點上床。南楊媽媽當然無法理解南楊的心：他一方面是在培育自己的小跟班，而另一方面則是在心疼一個手小腳小的“洋娃娃”。但是不管怎麼說，桑離第一聲喊出來的不是“爸爸”，而是“呀呀”——仔細聽，或許像是“楊楊”。

桑離就這樣在被忽視的境地里學會了走路，學會了說話。第一次說“爺爺”的那天，天很冷，下了很大的雪，五站路外的人民醫院病房里，爺爺永遠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