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嬋從渣打銀行大門出來。麥加利經理親自送出門。
“親的小姐, 我們還等著您的監護人簽字呢。”金發洋人經理對記憶深刻,一臉諂地笑,“上次的表格您或許丟了, 這是一張新的。只要填妥回, 我們保證半小時辦妥您的開戶手續。”
林玉嬋回頭冷笑:“抱歉, 我格歇斯底里,我的監護人不讓我管錢呢。”
現在上藏著一千八百英鎊現鈔, 纏在腰間口。
一沓厚厚紙幣, 跟著的心跳,一下一下搏。
其實現在的英鎊和一百多年后的英鎊鈔票還是頗有不同的——一張單面單印刷的大白紙, 背面均為空白, 唯一的防偽標識是正面的水印。在林玉嬋看來,簡直是百出, 二十一世紀隨便一個小作坊都能造假。
不過對于十九世紀中期的科技水準來說, 防偽手段已經算是很先進。
相比之下, 大清朝新近發行銀元,防偽手段篩子, 導致各種民間非法鑄幣, 貨幣信譽盡失, 誰都不用, 那才是扶不上墻。
一千八百英鎊,相當于七千二百銀元, 夠買個幾進幾出的豪華大宅。
即便是在同時期的歐洲, 這也是一筆巨款。能買三百多頭牛,是一個英國小工匠二十年的辛苦工資。
按照當年楚老板的訛詐標準, 能贖三個蘇敏。
當然這錢大部分不歸。博雅虹口茶葉訂單的余款,由于提前兌現, 已經打了九折。大半要用來還容閎進貨茶的貸款,剩下的,扣除本,再跟容閎對半分,才是到手的利潤。
不過……這一切都建立在容閎平安釋放的前提下。
現在,決定急征用這筆錢的使用權,誰都別有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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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還在路上等。車夫不知道一個小姑娘去銀行能干嘛,以為只是看個人。
林玉嬋攜巨款,盡量做出尋常的表,跳上馬車,回到義興。
“鵬哥,”先塞給石鵬一百英鎊,“煩你派人去衙門……”
石鵬不用說完就懂,然而他極過手英鎊,沒接錢,先去柜臺翻匯率表。
“林姑娘,太多了,”他回來笑道,“別著急,一步步來。若一下砸那麼多錢,狗真會以為抓到大魚了。”
林玉嬋知道自己是純外行,這事最好完全放手,還是慷慨地把鈔票往他手里一塞,“你們先用著,這里還有大伙的辛苦費,不能讓你們白幫忙。若有剩下,回頭我再來取。”
石鵬于是愉快地接了。老板不在,大家賺點外快。
“好。有這點錢,至容先生到了獄中,鞭子酷刑、餿飯臭水,可以給他免掉。生病了也能請個大夫。你放心。”
這錢還沒攥熱,又見林玉嬋披上服要出門。
“哎,林姑娘,你又要去哪?”
伙計們從沒見過力這麼充沛的小姑娘。今日遇到事,一沒慌二沒鬧,反倒不同尋常的。
林玉嬋回頭答:“領館!”
石鵬忙道:“洋人衙門歇得早。現在四點鐘啦,約莫已經關門。你快回去歇著吧。若有進展,我們自會通知你。”
這一句提點,的小姑娘才驚覺時間已晚,撲通坐下,像個鼓鼓的小球,慢慢放氣,眉眼中立現勞累。
真要命……
“對了,”終于想起什麼,疲憊地從包里出一張棉花訂貨單,上頭還有蘇敏的簽名批示,“這個幫忙結算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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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嬋回到博雅虹口,跟周姨收拾了半天鋪子,確保沒有一一毫跟太平天國、造反、或是天地會有關的蛛馬跡。
周姨察覺出事,但職業素養所限,也不敢細問,只是旁敲側擊道:“夫人,這里就咱們兩個人,如何應付府巡捕?——那個蘇先生呢?把他請過來撐個門面也好啊。”
林玉嬋苦笑:“我倒是想。”
眼下沒退路。兩個人,一夜之,必須把整個院子清理干凈。
跟容閎的生意往來信件太多,錯綜復雜,只能留著。和周姨對好口詞,萬一兵來訊問,就是個獨立的茶葉加工商鋪,對容閎的生活做派一無所知。
晚上,努力閉眼休息,就是無法眠。到了后半夜,才疲憊至極,沉沉睡去。
空降大清以來,頭一次真正會到,帝國的鐵拳打在自己上——還只不過是了個邊,那滋味真令人難忘。
憑一枚語焉不詳的印章,一個好好的守法大活人,說鎖上就鎖上,說帶走就帶走。連個立案通知都沒有。
其實最壞的結果,容閎人頭落地,牽連,財產全沒收。有義興保護,估計腦袋沒事。
也不是滅頂之災。回到原點而已。
但已經讓半夜睡不著覺,腦海中閃過無數悲慘的畫面。
林玉嬋不想,像太平天國、天地會、還有那許許多多的農民起義組織,敢和這余威尚在的帝國正面板,鐵拳隨時一拳穿心,又需要多大的勇氣?
縱然他們因循守舊、路線有問題、有腐化、有訌、有各種局限……
單這份勇氣,已足以令后人深深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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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有人砰砰門。
林玉嬋心里已有準備。打開門,幾個扛槍的華人巡捕圍上來,個個面兇相。
“有男人嗎?怎麼就你們兩個?人做什麼生意?賣什麼的?執照證件呢?”
林玉嬋跟周姨相對看看,都從對方眼里看出慌之。
兩人昨晚已互相打了半夜的氣,又把鋪子整理干凈。但畢竟都是人,驟然這麼多氣勢洶洶的大男人,帶刀帶槍的嚇唬人,不可能完全穩住。
規規矩矩地自我介紹。沒說兩句,巡捕一張搜查令懟到眼前。
“對不住,例行公事。”
然后四散開來,開始檢查。
巡捕們只是“聯合執法”,抓到反賊移大清,他們也沒獎金,原本不必太仔細搜查;但一個純人主事的商鋪,本就十分可疑,萬一是樓暗門子呢?
工部局最近嚴打暗娼。要是抓到一家,那可是巡捕的績效。因此反倒搜得認真。
林玉嬋聽到鋪子里有茶葉罐翻倒的聲音,剛要著急,周姨拉住。
“夫人,這些咱們以后再收拾。”
咣當咣當,屜被打開,然后是的柜。
林玉嬋被周姨拉在廚房里,暴躁地踱步。
忽然有人看到了臥室里的保險柜,眼睛發亮,把林玉嬋來。
“你一個小本生意人,寡婦,為什麼要置辦這個?”
林玉嬋冷靜說:“當初貪便宜買的,放幾件首飾。之后被人騙了錢,首飾賣掉還債了。”
不等巡捕催促,主開鎖。
柜子里空空的,只有幾張舊紙。
巡捕嗤之以鼻,啐一口離開。
林玉嬋把蘇敏的借據鎖回保險柜,暗中松口氣。
這里頭要是鈔票銀票,不拿出一沓來孝敬巡捕,多說不過去啊。
……
半小時后,巡捕無功而返。
說“無功而返”也不準確,因為人人滿載而歸,抱著的茶葉談笑風生。
還有人摘了園子里的花,順了幾件貌茶。
“好啦,沒事啦。小寡婦,你規矩賣你的茶葉,別做其他生意哦!哈哈!”
林玉嬋咬著牙,簽了搜查告知書,朝巡捕假笑道別。
略檢查了一下,大約損失一百兩銀子的貨。倒是可以接。
幸虧不是開金店的。
在大清做生意,這些都算“正常支出”,回頭記在賬上就行了。
起碼這一小關過了。博雅虹口暫時保下來。自己也應該不會被當容閎“同謀”給砍了。
讓周姨收拾殘局,自己放心不下,打算去博雅總號看看。
拐到街角,人影一閃。
認出來,是義興的袁大明。
林玉嬋心中一暖,朝他比個“安全”的手勢。伙計迅速退回弄堂里。
這一角錢得真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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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博雅總號就沒這麼幸運了。林玉嬋剛轉過路口,遠遠就看到花園門口拉著警戒線。院子里,常保羅被幾個巡捕圍在中間,正在接詢問。
常保羅平日說話慢,稍微急一點就臉紅上頭。此時秀才遇到兵,一張白皙圓臉脹紅月亮,雙手比劃壯聲勢。
其余賬房伙計蔫頭耷腦,立一排。
還有個不認識的華人,也在和巡捕涉。他二十歲上下年紀,穿綢衫,格有些羸弱,但寬額頭,大眼睛,顯得很機靈。
他遞給巡捕隊長一封手寫信,然后在幾張文件上簽名。
十分鐘后,巡捕散去。林玉嬋才快步走來。
博雅洋行花園里的花花草草被踩壞了一半,比楚南云上次帶馬仔來訛錢,更許多摧殘。
大門敞開,里面貨架七零八落,值錢的貨通通不翼而飛。樓梯上也有不腳印,伙計們垂頭喪氣,找到掃帚簸箕,開始一點點的搞衛生。
常保羅朝拱手,苦著臉說:“林姑娘,你那里是不是也被搜過了?”
林玉嬋一怔,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隨后想起,以往不論誰來,常保羅都是等在店鋪里,守株待兔的招呼。今日主出門迎,卻是第一次。
笑道:“破財消災,沒搜出什麼定罪的件吧?”
常保羅心有余悸,低聲音說:“幸虧咱們反應快,提前收了些東西。否則我現在不一定能站在這兒跟你說話啦。”
林玉嬋一瞬間想把保羅老哥的堵上。警惕地看一眼旁邊那陌生年輕人。
提前收東西這事不能關起門來講嗎親!
旁邊那文文弱弱的小哥反倒坦然,打量一下林玉嬋,只說了兩個字:“無妨。”
常保羅忙介紹:“鄭觀應鄭先生,寶順洋行見習買辦,以前跟我們東家做過一段時間同事,又是他同鄉。昨日我病急投醫,聯系了許多他的人,只有鄭先生反應快,要來寶順經理的擔保信。他趕過來時,巡捕正在大肆中飽私囊。全靠他憑信喝止,今日損失許多銀子。”
鄭觀應點點頭,算是確認了這番話。
林玉嬋呆了那麼兩秒鐘,屏住呼吸,輕巧一行禮,簡略自我介紹:“容先生的合伙人。”
聲音有些抖。
鄭觀應啊!
打死也想不到,這位晚清四大買辦之一、《盛世危言》作者、首提君主立憲的維新派改革家……居然是和蘇敏同齡的、文文弱弱的書生樣。
被歷史書上那白胡子老爺爺的照片誤導了!
別的買辦,為和洋人拉近距離,要麼兜揣圣經,要麼掛十字;鄭觀應卻都沒有。他只是腰間綴著個祈福香囊,百病不侵護符,繡著黑白太極魚。
真是有個的大佬。
不過,有了昨天的李善蘭、徐壽、華蘅芳打底,林玉嬋今天驟識新大佬,居然能臉不變心不跳,自己都有點驚訝。
只可惜,大佬還于蟄伏期,沒長出壯可抱的大。今日能幫上的忙也很有限。
鄭觀應給了兩個字:“幸會。”
然后轉向常保羅,慢慢說:“我只幫到這。你們自通關節。告辭。”
他展開瘦弱的肩膀,朝全屋伙計禮貌拱手,然后出門。
林玉嬋目送他的背影,肅立許久,才忍不住說:“果然不是一般人啊……”
常保羅不解:“怎麼了?”
常保羅覺得,不就是個年輕的見習買辦嗎,論工作經驗還沒他多呢。今日來幫忙,也不過是熱心而已。
林玉嬋激道:“當然不一般了!瞧瞧人家,惜字如金,沉著冷靜,泰山崩于前而不。別人看到我一個子做生意都要多問兩句,他見怪不怪,包容平和,這可不是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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