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在一片黑暗之中，他聽到房門響，進來一個聲音清脆的小囡。他還揍了孫一掌，罵隨便放生人進門。

然后……就仿佛做夢一樣，睡了一覺，眼睛重新能看到桌床火灶，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他那些被病痛埋葬了的事業心，好似山林野火，一下子全都復燃了。

黃老頭沉片刻，說：“姑娘，你是我再生恩人，我理應給你做牛做馬，不過……只因我還有家小要養，還請姑娘開恩賞點飯錢。我……我不要補，我要。”

林玉嬋：“如今棉花行被洋商把持，花公所未必賺錢，只是給華商一個找公平的去而已。”

黃老頭顯出不以為然的神。這年頭做生意，拼的是腦子里的壞水兒，是背后勢力，哪有什麼公平可講？

不過這林姑娘顯然是冤大頭。愿意出錢資助花公所，正好給他一個東山再起的機會。

各取所需嘛。

小黃姑娘愣愣地聽著兩個人談話，一個字都聽不懂。忽然探頭看了看外面天，回抄起地上竹籃，就要出門。

林玉嬋馬上問：“等等，你一個小孩去哪？”

黃老頭不耐煩，揮手讓孫出去：“菜場上撿點菜！不然中午吃什麼？姑娘別管！”

林玉嬋拉住小孩，起關門。

“有了花公所的收，你孫就不用天天去菜場撿剩菜，遭人欺負白眼。我明天會派一個姓趙的經理過來，帶您去縣城完注冊。這是合約，您不簽，我找別人。”

老專家雖然水平過，但對這個照顧自己的親孫，態度實在是不敢恭維。就算是個護工保姆，也不能說打就打啊。

老人臥床、稚勞碌，這場景原本撥人心弦。但林玉嬋磨到此時，已有些不耐煩，話音咄咄人。

黃老頭還不太習慣戴老花鏡，摘了眼鏡，發現一片模糊，只好又戴上，從鏡片后面打量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十幾歲的小姑娘。

一個孩家出門談生意，他還是第一次見。換以前，他和這種不守規矩的怪丫頭，是一句話都不會說的。要是湊上來，他就當是瓷，定要狠狠訓一頓。

但現在不一樣。這個怪丫頭居然治好了他的眼疾，了他的再生恩人。

盡管黃老頭還是覺得有點來路不正，但心里已經松，想著，給個面子吧。

正猶豫，寫好的合約已經遞到面前。

黃老頭仔細辨別上面的字。還好，盲了許多年，沒忘記怎麼讀寫。

他巍巍拿起筆，試探著在桌面上畫了兩下。

“博雅……”

沒聽說過。大概是后起之秀。

在合約旁邊，許是這小姑娘作倉促，還無意間掉了一張別的名片。

“義興船行……”

黃老頭忽然瞳孔一，臉上皺紋凝固。

義興船行，雙銅錢商標。早在他目盲之前，這標志在上海就幾乎銷聲匿跡。

林玉嬋遞完接頭信號，笑著把義興的名片收回去。

“老先生？”

黃老頭一瞬間有點恍惚，不記得今夕何夕。

曾幾何時，他白天賣棉花，晚上給小刀會捐款，也是個一腔熱的傻蛋啊。

這丫頭不簡單，知他底細。

黃老頭嘆口氣，拿起筆，簽了“花公所總辦聘用協議”。

然后把十塊銀元收好，藏進袖子里，咧著，笑道：“第一個月的補也結一下。我今天給你講了一上午課，不能白費皮子。恩人？”

林玉嬋無語，暗自搖搖頭。

怎麼別的商天天遇到冤大頭；找上的人，就算淪落得像個乞丐，也這麼呢？

想了想，嚴肅說：“等手續辦好，花公所正式開起來，再給您結算。前提是——你的小孫，不要讓一個人到外面去討吃喝，也不許再揍。我下次再來，若發現有一個掌印，補減半——合約上只說酌補，數額由我定。”

黃老頭一怔，憤恨地看一眼。

林玉嬋坦然回。

不打小孩，有這麼難嗎？

黃老頭捋著眼鏡，不甘心地“哼”一聲。

“不聽話我才打。又不是我愿意。”

林玉嬋：“那就算是您保證了？”

黃老頭“嗯”一聲。

隨后大概覺得有點敷衍，于是又看看眼前這個囂張的黃丫頭，屈尊紆貴，拱了拱手。

“可以。不過我眼睛還不太舒服。你三日后來吧。恭送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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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嬋帶著漠然的笑意，出了黃老頭的破門。

“老趙，走吧。”

趙懷生“哎”了一聲，趕收起煙斗，跟上。

獨自行走上海縣城，又是到人員混雜、罪案高發的貧民區，林玉嬋自己一個小姑娘不逞能，這兩天尋訪的時候，都帶上博雅公司唯一在職的男員工，用來刷安全指數。

由于黃老頭家只有一老一小，不好放陌生男人進去，因此趙懷生等在外面。

老趙見神不明，問：“林姑娘，辦好了？”

林玉嬋笑著點點頭：“辛苦你來一趟。午飯我也請了，別客氣。”

好好一個副經理，還得客串保鏢。今天跟著走陋巷，的皮鞋都濺了泥。林玉嬋知恩圖報。

能覺到，黃老頭并不喜歡自己。畢竟這是大清朝。上了年紀的傳統老男人，見到一個拋頭面的年輕姑娘，自稱什麼商人，咋咋呼呼地跟男人爭利，能有好臉才怪。

雖然一口一個“恩人”，但這兩字說得無甚誠意，還不如“銀元”二字親。

不過，因著欠治眼睛的人，又為著那些救命的銀元，黃老頭終究低頭改口，同意幫這個忙。

林玉嬋自己打拼生意這麼久，終于會到“用錢砸人”的快。

只可惜，被砸的對象是家徒四壁的貧苦瞎老頭，吃穿水準和乞丐不相上下。能用錢收買他，其實也沒什麼太大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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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兩條弄堂，一個天食肆外圍，竹竿挑起的簾子被微風掀開。

旁人桌上的點心，都是各種脆炸油，甜糯香的包子，眾食客吃得滿流油。唯獨這一桌上只擺個養生芝麻糊。一個致小勺，攪著那碗里熱氣。

仆人侍立，低聲道：“老爺，好像真要搞出個花公所！到時候您怎麼辦？”

“不管。”鄭觀應照例言簡意賅，朝林姑娘風風火火的背影瞟了一眼，眼中閃過一好笑，“小孩胡鬧，做不的。”

他低頭吃芝麻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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