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這日,云鬟換了石青吉服,才整理妥當冠帶,趙黼便已經來相接了。
原來先前云鬟因不愿前往崔侯府,趙黼道:“你在京四奔走,哪里還差那一地方,何況躲避又非長法兒,若真有人疑心,眾人都去,只你避而不去,自然就更加疑心了。”
上回崔承的事,崔印去刑部請求相助,也是云鬟幫手,后來史還因此彈劾白樘,更鬧得人盡皆知。
是以趙黼說的也有些道理。
且前兒季陶然也派人來問詢要不要去,云鬟不想讓他們為此擔心,便從了趙黼所說。
是日,崔侯府賓客盈門,車水馬龍,崔鈺因畢竟是庶長子,加上又并無職,因此府事宜向來都是他掌著,今日自也不可或缺。
崔家父子們接了賓客落座,云鬟這一桌兒上,卻都是人,不過是季陶然,白清輝,兩人一左一右坐在側。
然后便有兩位翰林學士,一位戶部郎中,看著都是溫和面善、有些涵養之人。
趙黼卻并不跟他們一塊兒,在里頭跟宣平侯等人同桌兒。
清輝因不勝酒力,只沾沾做個樣兒。
云鬟也自有數,竟滴酒不沾,只季陶然趁興喝了兩口,因這桌上他算是主配,便又舉杯相勸眾人,照應的十分妥帖。
他們這一桌是在角落,坐的都也是斂的安靜之人,因此甚是不打眼。
正溫文應酬,忽然見門口人影晃,有兩名丫鬟,簇擁著一個婦人進來。
婦人懷中抱了個看似五六歲的孩子,年紀雖小,生得妝玉琢,濃眉俊眼,被抱著自往前去了。
云鬟抬頭看了一眼,依稀覺著這孩子有些眼,正思忖中,旁邊季陶然低聲笑道:“可知道這是誰家的小公子?”
云鬟搖頭,季陶然道:“怪道你不知道,你又從未見過,這便是宣平侯的小公子了。”
聽了這話,云鬟猛然震,待回頭再看,那孩子早不見了。
宣平侯跟藍夫人的小公子,說起來還是多虧了云鬟之功,才將前世的命運轉折,又喜得麟兒。
這孩子的名字喚作“泰”,也正是應藍夫人所求,云鬟給起的。
時過境遷,藍泰已經能夠滿地走了,又且出落的這個模樣,云鬟心中涌,又是驚詫,又且百集地歡喜。
雖有心再看一看泰兒,然而畢竟此刻的份不同,卻也只能相而不相親罷了。
忽聽清輝道:“這小公子生得倒是極好。”
旁邊那戶部郎中便也笑說:“可不是麼?宣平侯這位麟兒,可是得意的很呢,怪道侯爺夫人都若命。”
如此酒過三巡,忽地有一個意外之人前來,卻是崔鈺。
崔鈺先跟眾位見禮,又對季陶然道:“表哥,有勞你了,可要好生招呼各位大人,尤其是白丞跟……謝主事,他們兩位可是我侯府的大恩人呢。”
先前崔承出事,后來又有史彈劾白樘,是以滿城之中幾乎無人不知,這一桌子上的自然也都懂他指的什麼。
季陶然道:“我早知,不必吩咐。”
崔鈺卻又自斟一杯,又給云鬟和清輝滿上,舉杯道:“我原本就想當面相謝兩位大人,只怕沒這機會,如今多蒙兩位賞,讓我能一盡心意。我便先干為敬了。”
崔鈺說著,一飲而盡,其他三位同桌的大人不知何故,只見他這般禮數周全,便都點頭贊嘆。
然而看云鬟跟清輝兩人,卻真似是那冬夜的冷月照著雪地一般,兩個人的臉均都淡淡地。
白清輝先開口道:“公子的好意,某心領了,只不過從來不善飲酒,還請見諒。”
崔鈺啞然之時,云鬟也道:“我亦如此,唯恐不勝酒力,見笑人前,二公子莫怪失禮。”
季陶然便笑道:“鈺兒不必客套。我是知道他們兩個的,從來嚴謹自律,我竟不曾看見過他們兩人吃醉酒的時候。”
一位翰林便道:“這個是正經,白丞跟謝主事都是從刑獄的,自要始終保持清明,且白丞乃是刑部白尚書之子,尚書大人從來也都是個端然自矜之人,故而這許多年來才聲蜚然,圣上且格外青眼重。丞亦很有尚書之風范,將來就,想來不在尚書之下。”
滿座皆都點頭稱頌。
崔鈺也笑著贊同,卻又對云鬟道:“聽說謝主事是南邊兒之人……卻不知家中尚有何人,可也有父母兄弟等?”
白清輝早就察覺,先前眾人說笑之時,多半都看著他,可崔鈺的眼睛卻只在云鬟的上。
云鬟依稀覺著此話有些刺耳,季陶然也覺有異,正在此刻,卻聽有人道:“喲,這里好熱鬧。”
眾人轉頭,卻見是崔印帶著崔承走了過來,崔承臉不大好,盯了崔鈺一眼,又將目轉開。
崔鈺見他兩人到了,便忙后退了一步,暗中打量眾人行事。
崔印依舊面如常,上前來團團寒暄了一番,相謝了眾人捧場,才又問崔鈺道:“鈺兒是在做什麼?”
季陶然道:“叮囑我好生陪客呢。”
崔鈺也帶笑回答道:“因先前承弟的事,多虧了白丞跟謝主事,故而特意過來相謝。”
崔印道:“你做的很好,我本來要帶你弟弟親自相謝的,改日還要親自過府拜會道謝呢。不過外頭又有人來送了帖子跟拜禮,底下人正忙呢,你且好生照管著要。”
崔鈺忙道:“是。”又向眾人行了禮,才往外而去。
那戶部郎中是個實心的,便笑道:“大公子甚是能干,先前我來,看他派遣調度,一些兒不差。”
崔印笑道:“可不是麼?家中之事,多虧了他了。”
同桌兒翰林道:“我也時常聽眾人贊嘆小公子之名,比如這次演武場的案,若不是小公子盡心為鄧校尉著想,也未必會鬧得如此之大,也未必會讓真相大白。小公子手又佳,為人且忠義,將來只怕前途無量。”
崔印回看崔承一眼,含笑帶嗔,道:“到底年紀小,雖有熱,卻甚沖,這次若不是貴人相助,連他也折進去了。”
戶部郎中道:“侯爺過謙了,有兒如此,夫復何求,大公子跟小公子兩個,可謂是侯爺的左膀右臂了。”
眾人齊聲說是。
崔鈺此刻走到門口,聽到這里,便回頭看了一眼。
卻見崔印笑意盈盈,正跟眾人說話,崔承站在旁,兩只眼睛卻看向謝。
謝低著頭,卻一聲不響,亦看不清是何臉。
崔鈺眼中泛起幾許翳,正暗中窺視,忽地覺著有道視線,冰冰冷冷地掃了過來。
崔鈺心驚,定睛看時,卻見是云鬟旁的白清輝,雖看似面無表,但是那目,卻如冰河之水,又似刀刃鋒芒,人而生畏。
崔鈺倉促扯了扯角,作出一個皮笑不笑的模樣,低頭去了。
眾人正說話中,忽然又聽得小孩子的聲音,齊轉頭看時,卻見是宣平侯牽著藍泰走了出來,那藍泰因見了崔承,便撒歡往這邊跑。
原來先前藍夫人因跟侯府疏遠了……但云鬟“去”后,崔印的繼室羅夫人思慮萬千,想到云鬟臨去之前的種種,暗自傷。
羅夫人是個聰慧有心的子,當下便暗中教導崔承,讓他得閑多往宣平侯府去,也算是代替云鬟“親近”之意。
因此崔承跟小藍泰之間竟格外的相好。
宣平侯被兒子扯著,不由己卻也笑意地走到跟前兒,藍泰已經撲到崔承上,道:“哥哥!陪我玩。”
崔承他的頭,本想先打發開他,誰知見云鬟正著藍泰,崔承心中一,便道:“好啊,你要玩什麼?”
藍泰著臉想了會兒,認真說道:“要騎馬打仗。”
在場眾人忍俊不,都笑起來。
藍紳笑道:“罷了,方才在里面見你出來了,便坐不住,你且領著他去,省得在這里吵嚷的眾人都不能安生吃酒。”
其他賓客都紛紛說“侯爺客氣”,又說不會。
崔承便抱了藍泰,卻并不走,只對季陶然道:“表哥,我有個東西要你捎著,待會兒你來一趟。”
季陶然從來最懂他的心意,如何不明白這句的意思?便笑著說道:“我懂了。”
崔承才抱著藍泰出去了,藍紳跟崔印又說兩句,兩人便自回去吃酒。
這邊兒季陶然早跟云鬟低語風,才故意起,向各位說了聲,便出去了。
云鬟正思量該要找個何樣的借口,清輝扶額淡淡道:“方才沾了一口酒,頭有些暈,謝兄可陪我出去一。”
桌上眾人見了,都紛紛請他保重。
當下三人前后來至外間,早見崔承拉著藍泰,站在角門徘徊張,見他們出來了才放心。
清輝同云鬟快步走來,崔承帶著他們幾個,一路來到自己房中,又將丫頭指使了出去。
四個人坐在桌邊兒上,藍泰見來了這許多好看的哥哥們,也不怯場,忽閃著眼睛打量,又問崔承:“什麼時候玩騎馬打仗?”
云鬟著小孩子如此爛漫的模樣,眼眶早就紅了,也幾乎無法再看下去,便起走到旁邊兒,從袖中扯出帕子,暗暗拭淚。
正有些難以自持,忽覺有人蹭了過來,云鬟詫異低頭,卻見藍泰靠在自己邊,仰頭著,問道:“你是誰?”
云鬟未及答話,兩行淚已經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