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接上回,馬巡按眼看自己被扣上大帽子,哪還能繼續沉默,出言駁斥道:“陳英禎!你竟敢妄言詆譭,誣衊欽差!好大的膽量!”
李佑居然沒有反應過來,陳英禎是誰?
就見陳知縣不屑道:“馬大人敢做不敢當乎?這閹賊前日來本縣索求生而不得,被本趕出縣衙。而後昨日你便封了庫,今日又和閹賊同時登門。這一切未免過於巧合了罷,莫非你來此不是爲了營生之事?”
李佑恍然大悟,原來陳知縣的名字陳英禎,這麼長時間了第一次聽到,主要是在縣裡沒有人直接稱呼他的名字。
馬巡按冷聲道:“本確爲此事而來,但也容不得……”
他這話只說一半,便聽見人羣中有人激憤高呼:“天化日下竟然有欽差勾結閹賊圖謀錢財的奇聞!敢問我等小民還有生路否?”
馬巡按然大怒,轉頭對人羣喝斥,“住口!哪個刁民在此……”
他的話又沒有說完,陳知縣在這邊擲地有聲道:“馬大人!雖尊你爲欽差,但本拼卻這頂烏紗不要,也不能眼看爾等『』賊閹黨勾連橫行而無所作爲!”說完雙手摘下自己帽,凜然與馬巡按對視。
屢屢被打斷話的馬巡按氣的發抖,回過頭要說什麼,繼續被人搶在前頭。只見織造太監邊一名屬吏對陳知縣道:“陳大人何苦,馬大人是欽差,呂公公是皇差,都可通天,你總要爲自想一想。”
李巡檢也低聲勸道:“請縣尊三思。”
陳知縣咬牙切齒的說:“吾何惜七尺賤軀。”
馬巡按終於看出詭異之了,這織造局一方明擺著主往他上啊,甩都甩不掉。這是巧合嗎?他指著微笑依舊的織造呂太監要說話,還是被打斷了……
人羣中有人喊道:“『』邪勢大,青天大老爺力有不逮,我等何不去蘇州府上告!願去者與我到北門外乘船!”當即一呼百應,有二三十人一齊向城北方向而去,周圍兵丁象攔了幾下沒有攔住。
陳知縣又開口道:“民心如此,本何懼。便要將此事原原本本上奏朝廷,想必是非自有公論!”
幾方面人馬東一句西一句,說的說,喊的喊,馬巡按自己一張實在搶不過幾張,衆人說來喊去就真把他定『』爲閹黨了。想至此,他瞬間被激的脈噴張,頭暈目眩,直到一冤氣死死堵在口無法呼出,簡直要憋死自己。
回想馬巡按的人生道路,可謂是順風順水——年紀輕輕中了進士,又被閣老看中收爲東牀,初仕途便是最風的。二十幾年來他何曾遇過眼下這個被冤屈到百口莫辯的景?
被當過街老鼠一樣的閹黨,這簡直比殺了他還難,前途遠大的他怎麼敢沾惹這種名聲!這幫不明真相的刁民竟然還串通去蘇州府上告,虛江縣一方顯然是不想攔住。那是什麼地方,全國讀書人度最高的地區之一,勾結太監謀財的說法傳揚出去,他還有什麼臉面在士林裡混!何況陳英禎也要把這事奏到朝中。不管最後能不能辨清,對他的名都是嚴重打擊,即便是辨清了別人也可以說他是靠著岳父下去的。
一切都來得如此突然,這個秋天格外的悲涼。此刻年輕巡按被殘酷現實衝擊的呆若木,茫然不知如何是好。心裡唸叨,到底哪一件事做錯了?
只能說,他在一個錯誤的時間來到了一個錯誤的地點遇到了錯誤的人。前腳織造太監來虛江縣圖謀生之利被拒,後腳巡按史就查封了庫,連起來就形了一個欽差閹賊勾結的表象,誰看在眼中都有這種覺。
充當了半晌觀衆,李佑唏噓不已,場中有幾人知道這彩戲碼是他一手設計的?別看織造太監呂公公站到場上至今不發一言,任憑謾罵侮辱也不還,始終氣定神閒的保持微笑姿態,似乎涵養很好。其實他是拿了五百兩銀子出場費的,今天的業務就是捱罵來了,大概這是場中除了李佑外唯一真正明白怎麼回事的(陳知縣是裝作不明白的)。
李佑也真想衝上去念幾句臺詞——能大義凜然的斥責欽差該是多麼拉風的事。可惜,一是不能搶陳大老爺的風頭;二是惹不起馬巡按,背後挖陷阱就算了,真要站到臺前當炮灰後果難料。所以他只敢在開場階段,跟著陳知縣罵幾句暗地裡收了他銀子的呂太監。
其實我是一個演員,當幕後工作者毫無意思,李巡檢無奈的想道。
比馬巡按更悲涼的人還有一個,那就是崔經崔先生,這時候他雖然不是很明白怎麼回事,但有一點可以確定,是他親手把馬巡按推進坑裡的……可笑他爲了爭功,還將一切歸功於自己的明察秋毫,回頭必然要被馬巡按遷怒了……
卻說馬巡按滿心喪氣時忽然醒悟過來,此次前來是爲了質詢陳同年涉嫌侵吞五千兩銀子問題的,只要咬住這一點,未必不能翻盤。他重新打起神對陳知縣道:“營生,至今獲利有五千兩到了縣衙後不知去向,你如何解釋?”
陳知縣訝然道:“以稅銀名義直接上解到了府裡,如何不知去向?”
“證據呢?”
陳知縣回答說:“自然有府裡的回票,因本要親自驗看,未曾還給戶房,這就拿出來給馬大人查驗。”昨天馬巡按查過縣衙戶房銀庫,從賬面到實,沒見到銀子的痕跡,便以爲其中有不可告人,今天便來質詢。誰知道回票在陳知縣手裡……
馬巡按現在終於可以肯定,今日一切不是巧合,絕對是眼前這個同年謀劃的,可恨他鬼『迷』心竅一頭栽了進來。回想起家中老輩慨,宦海風波險惡,他尚不以爲然,直到這時才明白了幾分深意。可事已至此,今後怎麼辦?他有點了無生趣,萬念俱灰了。
目送馬巡按一行遠去,幹出了不君子事的正人君子陳知縣對自己說道,子曰以德報德、以直報怨,對付『』邪小人便要用旁門左道,即使要做君子但也不能被白白的欺之以方——也不知道這是心得總結還是心靈的自我救贖。
話說呂太監爲何配合的恰到好?還得從前幾日說起,那天李佑回到巡檢司,把來試探虛實的織造局副使給放了,並告訴他,這筆生意太大,織造太監速速前來和知縣談,他可以牽線。
等呂太監到虛江縣後,李巡檢去見了。首先就把陳知縣的背景提一提,又點出這大部分銀子都給了知府,當場就自覺惹不起的呂太監打了退堂鼓。然後李巡檢便從生收益中拿出五百兩銀子,買通了呂太監。
五百兩真不了。所以呂太監這人十分看得開,配合做戲被罵幾句閹賊閹狗算什麼,難道他被罵的還了,多這一次實在無所謂。要是被罵就有銀子拿,那他願天天被罵到死,他人生所圖不就是多掙點銀子麼。
所以前天,呂太監去縣衙被陳知縣罵了出來,今天又故意和馬巡按同時到達縣衙,繼續開展捱罵的業務,還真正貫徹了微笑服務的原則。李巡檢看在眼裡直慨,這死太監到了上輩子那個年代絕對適合當客服啊,什麼況也說不清楚,任你謾罵只會對你笑。
所有安排的細節詳李佑並沒有對知縣明說,只告訴知縣某時某地可能會發生某事,到時縣尊你看著辦。陳知縣也很有默契的沒細問,裝作不知道,他這份總不能知道了李佑串通閹賊的事後不作表示,所以還是裝作不知道算了。
之前李佑始終擔心陳知縣放不下文人士子段去作那口噴人的事,從而他白忙一場。現在李佑才明白,不要小看文人……
次日,馬巡按離開虛江回了蘇州府。
隨即知府就到巡按察院拜會,委婉的問馬巡按,缺錢了說一聲,蘇州府別的沒有就是有錢人多,卻爲何要不顧臉面的與織造太監聯手做事?還虛江縣百姓一路鼓譟的到府衙告狀,令他這地方很難做。
馬巡按實在難以自辯,無地自容,乾脆又離開了蘇州,去了松江府巡視。
一個月後,馬巡按收到了岳父來信,將他訓的狗淋頭,威脅要休了他。依照規定,當了巡按史就不許和家人有書信往來了。但誰讓馬巡按的岳父是宰相級別的大學士,不能以常理奪之的。
這封信真的讓馬巡按膽戰心驚了,同科進士三百來個,沒了當閣老的岳父他算個什麼,恨不能『』雙翅回京去。但巡按任期一年,不完是不能走人的,馬巡按只好在各地員的奉承話和異樣目中繼續巡視著江南地區。
以上暫時和李巡檢沒有什麼關係了。幫助陳知縣整治了對頭,李佑尚未幾口氣,他的前途命運又遇到重大轉折,歷史的車再次滾了。縣裡收到公文,朝廷將天下巡檢除去土司外,悉數由武職改爲雜職。這不出李佑先前所料,也意味著李巡檢安逸舒適的生活要面臨劇烈變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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