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秋。

京城三里河，機械部二局。

“全國的機牀行業，已經連續五年大面積虧損，今年上半年的形勢更加嚴峻。咱們機牀行業的十八羅漢廠，一半嚴重虧損，餘下的況也不太好，有些企業靠重點項目訂貨維持，也僅僅是達到了盈虧大致平衡而已，如果國家訂貨減，這些企業會馬上轉虧損。生產‘長纓牌’機牀的臨河第一機牀廠過去兩年的產值不到從前的一半，現在是欠銀行的貸款就有4000多萬。在這個節骨眼上，臨一機的領導班子又曝出了集貪腐的事，被全部拿下。對於這個況，老周，你有什麼看法？”

局長謝天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後面，語氣低沉地問道。

坐在謝天對面的，是二局機電的長周衡。他今年54歲，是全局資歷最深、年齡最老的長。謝天剛到二局工作的時候，周衡就在機電當副長，謝天只是他手下的一個小科員。如今，謝天已經當上了局長，周衡卻只提了半格，當上了機電的長。

周衡難以得到提拔的原因，在二局裡有不同的說法。有人說是因爲他過於講究原則，得罪過不人；有人說是因爲他淡泊名利，每次晉升的機會都不去爭取；當然還有一些更謀論的，就不足爲道了。不過，不管是誰，都不認爲周衡得不到提拔的原因是他的能力不夠，事實上，局領導乃至一些部領導都曾表示過，周衡是個非常有能力的幹部，頭腦清楚，對分管的行業況瞭如指掌，尤其是在機牀行業裡，簡直堪稱是一部“活字典”。

周衡對於自己的職務問題也的確毫不在意，看著一個個比自己資歷淺得多的幹部被提拔上去，爲自己的上級，他沒有任何怨言，依然兢兢業業、樂樂呵呵地管著他的一畝三分地。用他自己的話說，當個長多省心啊，只要埋頭幹活就行了，天塌下來有局長頂著，自己用不著去琢磨各種麻煩事，這樣的工作有什麼不好的？

此刻的周衡，還沒意識到自己所追求的逍遙日子已經走到盡頭了。聽到謝天向他詢問，他只是照著自己知道的況回答道：“臨一機領導班子的事，是他們咎由自取。其實，早在兩年前，我就已經向局裡反映過他們的問題，只是……”

“局裡對於你反映的問題是非常重視的。”謝天趕接過話頭，解釋說：“只是涉及到這樣大一家企業的整個領導班子的問題，局裡不能不特別謹慎。這一次，組織上能夠查出臨一機班子的嚴重問題，也是和你的反映有關係的。”

周衡不吭聲了，謝天說的也沒錯。兩年前他向局黨組反映臨一機的問題，也只是從一些印象出發，並沒有什麼實錘，局裡自然不能隨便大干戈。

謝天岔開這個小曲，接著前面自己的話，說道：“局黨組認爲，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馬上重建臨一機的領導班子，恢復生產，儘快實現扭虧。臨一機的總工程師，局黨組打算調機械設計院的老秦去擔任。”

“秦仲年？”周衡問。

“對，就是他。”謝天說。

周衡點點頭：“他水平非常高，當臨一機的總工沒問題。”

“總經濟師，由部裡計財司的寧素雲擔任。”

“小寧可是遠近聞名的鐵算盤，讓去當總經濟師，是個不錯的安排。”周衡笑道。

“副廠長的人選，現在也已經有考慮了，就差個掌舵的人。局黨組的意思，打算任命一位有經驗、有擔當的同志到臨一機去，廠長和書記一肩挑，把全部責任擔負起來。”謝天說。

“有經驗、有擔當，讓我想想看，有誰比較合適……”周衡沉起來。他想，謝天跟他談這個問題，自然是希他能夠給局黨組推薦幾個合適的人選，以方便領導考察。他對全國的機電行業都頗爲了解，認識的人也非常多，要說符合“有經驗、有擔當”這六個字的，在行業也有不，但這些人現在也都在重要的崗位上，管著一方水土，不是輕易能夠調出來的。

謝天看著周衡苦思冥想的樣子，笑著提示道：“老周，你糊塗了，這樣的人，我邊就有一位啊。”

“你邊？你是說小吳？”周衡試探著問道。他說的小吳，是指謝天的書吳均，因爲只有他才符合“邊”這個界定。吳均的能力倒是不錯，人也很機靈，但實在是有點年輕，夠不上“有經驗”這個要求。

謝天哈哈大笑，用手指著周衡說：“老周，你現在不就在我邊嗎？”

“我？”周衡一愕，他萬萬沒有想到，局領導的考慮居然是讓他去擔任臨一機的廠長兼書記，這實在是一個他覺得不可能出現的選項。

“臨一機的級別是正局吧，我的級別也不夠吧？”周衡首先想到的是這個問題。

中國的國有企業也是有級別的，臨河第一機牀廠是機械部直屬企業，廠長是正局級，與謝天是平級。要嚴格地算起來，二局並不能算是臨一機的上級領導，而只是機械部的委託對臨一機行使領導權而已。

不過，企業的級別與機關裡的級別又有所差異，機關幹部調到企業工作，提升半級是慣例，反之，企業幹部調到機關工作，就要降半級使用。周衡是個級幹部，如果調到臨一機是當個副廠長，是沒問題的，直接一步擔任廠長，就屬於越級提拔了，所以周衡會有此一問。

謝天搖搖頭，說：“這個不重要，現在搞市場經濟，企業遲早是要取消行政級別的。很多部委的企業現在都已經直接下放給地方了。比如說岳亭礦山機械廠，原來是冶金部的企業，副部級，現在下放給嶽亭市，嶽亭市經委才正級，你說岳礦機現在是什麼級別？”

“倒也是。”周衡點點頭，接了這個解釋。90年代初，中央提出搞市場經濟，很多原來的管理模式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航天部變了航天總公司，紡織部了行業總會，許多原來部委裡的企業都被下放到地方去，原來的行政級別肯定是無法維持下去的。臨一機原來是正局級不假，但如果持續虧損，最終也可能被下放給其所在的東葉省臨河市。臨河市自己也就是局級，臨一機還想擺原來局級單位的譜？

“可是，爲什麼是派我去呢？”周衡甩開級別的問題，轉而提出了一個新的問題：“局長，你是知道的，我能力不足，年齡也這麼大了，局黨組把這樣一個大廠給我，不怕我把事搞砸了？”

謝天說：“老周，你這就是謙虛了。整個機械部，誰不知道你老周就是機牀行業的活字典，懂技，懂市場，認識的人也最多，而且更重要的是，你有責任心，有擔當，在臨一機面臨生死抉擇的關頭，你是擔任掌舵者的不二人選啊。”

“可是，我的格很容易得罪人啊。”

“得罪人怕什麼？”謝天說，“實不相瞞，你的這個格，就是局領導選擇你去臨一機掌舵的最重要的原因。大家都認爲，臨一機現在的況，就是重痾在，需要下一劑猛藥才行。”

“嘿嘿，原來局領導是把我當鍾馗，讓我去打鬼呢。”周衡嘿嘿笑道，表裡多有幾分揶揄的味道。

“世用重典嘛。”謝天沒有糾正周衡的話，而是順著他的話頭說。事實上，在局黨組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好幾位領導的觀點也正是如此，認爲臨一機被原來的一干領導弄得烏煙瘴氣，所謂“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需要派一個有煞氣的人下去，才能收拾好這個爛攤子。

周衡不吭聲了，腦子裡開始盤算著自己該不該接這個任務，如果接了，又該如何下手。對於臨一機，他是非常悉的，存在哪些方面的問題，他都很清楚。他也深知臨一機淪落到嚴重虧損的狀態，與廠領導的能力和品德都有極大的關係，但這麼多年下來，積重難返，他周衡接手這家廠子，又有幾分翻盤的勝算呢？

謝天看出了周衡的遲疑，他說道：“老周，你也不用有思想包袱。你下去以後，儘管大刀闊斧地幹，局裡會給你撐腰的。你的任務也不重，能夠讓臨一機扭虧，哪怕是略有虧損，至能夠保住這家廠子不破產，近7000工人不下崗，就足夠了。局裡未來還會再人選去替換你，你回來之後，一個副局級待遇是可以保證的。你在臨河期間，局裡的所有福利，一分錢也不會你的。”

“哈！那我還得謝局領導對我的照顧了！”周衡被謝天給說笑了。剛纔這會，他還真沒想過多自己的待遇問題，現在聽謝天這樣說，似乎下去當幾年廠長還真是一個不錯的差使。他在機械部工作了一輩子，下企業檢查工作是家常便飯，但直接管理一家企業還是第一回。趁著退休之前，過一把當廠長的癮，也算是富了一下人生經歷了。

至於說回來之後能夠有一個副局級待遇，其實只能算是局領導送的一個順水人。因爲等他回來的時候，他也到了該退休的年齡了。以他的資歷，在退休前提上半級，也是機關裡的慣例了。

想到此，周衡點點頭，說：“既然是這樣，那我就接了。不過我可醜話說在前頭，既然局裡把企業給我，就要給我充分的授權，別到時候我推出什麼政策，下面的人到局裡來告狀，局裡又拉我的後。”

“絕對不會！”謝天把脯拍得山響，“局裡既然派你去，就給你完全的授權，我們局黨組，也就保留一個建議權而已。”

“建議權也不行。”周衡霸道地說，“企業管理，最忌諱一鴨一地瞎摻和。到時候你們說了，我是聽還是不聽呢？聽了，就是干擾我的經營活。不聽，回頭你們給我穿個小鞋，我可怎麼辦？你說過，過幾年我還要回來的，我敢得罪你們這些頂頭上司嗎？”

你得罪得還嗎？

謝天在心裡默默地吐了一句槽，然後說道：“老周，臨一機畢竟還是歸二局管的企業，我們總不能一點權力都不留吧？”

“你們可以保留知權。”周衡說道，“歡迎局領導隨時到臨一機檢查工作，想看什麼都行，就是別瞎說話。”

“好吧。”謝天決定不和周衡槓下去了，對於這位老長的倔強，他是非常瞭解的。

“除了不許我們瞎說話之外，你還有什麼要求？比如說，對於局裡未來給臨一機配備的幹部，你有什麼要求？”謝天又問道。

“能幹，沒有私心……，嗯，還有，沒有帶。”周衡說。所謂帶，可別往偏想了，他只是說不要那些關係戶罷了。

謝天點點頭，說：“那麼，你有什麼自己比較中意的人選需要帶下去嗎？”

“沒有。”周衡說。說完，他突然腦子裡電一閃，說道：“你不說我還忘了，真有一個。局黨組得把他給我，要不我就不去臨一機了。”

“誰啊！”

謝天吃了一驚，居然有一個如此重要的人，重要到讓周衡不惜以拒絕上任相威脅，這是何方神聖。

“小唐，唐子風。”周衡說道。

“唐子風？”謝天皺了一下眉頭，旋即才反應過來：“你是說，你們前年新來的那個大學生唐子風？天天吵吵著說什麼要迎風起飛的那個？”

“他說的是在風口上，連豬都能飛起來，可不是他自己要飛。”周衡解釋道。

“這不是一回事嗎？”

“還是有區別的。”周衡鄭重地說，“人家小唐長得可是一表人才，你說他是豬，小心局裡那些小姑娘跟你這個大局長抗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