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十八年的北京，新年一過就好戲連臺。

尤其是五百被俘衛軍返回後，皇宮和滿城飛狗跳，連臺的好戲讓外城的漢人也議論紛紛，滿洲人的兇焰再也無法徹底制住漢民的好奇了。

滿洲人規定漢人無故三人以上聚會就算造反，其他各省對這條規矩的執行有鬆有，無法做到嚴格執行。但在北京，這條規矩執行得毫不含糊，所以順治十七年來北京的茶館、酒肆的生意一直相當蕭條。

今年春節後果然是新年新氣象，茶館、酒肆天天滿，由於完全沒有預料到會有這麼多百姓聚集起來侃大山，各個茶館、酒館都急購置桌椅板凳，以供京師的老爺們所用——現在生意最好的除了這些茶酒老闆，就屬木匠了。

北京城法紀然，府現在也沒有功夫管這些一邊喝茶、一邊八卦的漢子，員們早已經忙得不可開。

“今天孫大人又跳河了！”一個消息靈通的大漢衝進茶館裡，扯開嗓門嚷起來。

“這次跳下去了嗎？”這個茶館裡的人聞言都停下了原先的話題，一起向那個報信的人去。

這個大漢口中的孫大人正是孫廷銓，崇禎年舉人、進士，見李自在襄建立政權後，孫廷銓辭拒絕到湖廣上任。滿清關後，孫廷銓再次從山東老家趕到北京，歷任滿清的兵部、戶部、吏部尚書，在幫助滿清籌集糧草、鎮漢族抵抗方面多有功勳。

順治斃命後，孫廷銓是第一個跑到皇宮邊大哭，也是第一個上奏尊皇太后爲太皇太后的臣子(無論滿漢)。在議順治諡號的時候，孫廷銓極力主張按照漢太祖例，以順治帥軍關、十分天下有其九爲理由，諡順治爲高皇帝。由於努爾哈赤是武皇帝、皇太極是文皇帝，所以孫廷銓的離奇主張就是其他竭力拍馬屁的漢人同僚都無法贊同，索尼、鰲拜二人最後也否決了孫廷銓的建議。

不過孫廷銓的建議無疑給太皇太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孫廷銓作爲漢臣參加了定策和議號會議，玄燁登基後他也被授予了大學士的恩賞。在鄧名的前世，孫廷銓的家鄉建立了他的紀念堂，給孫廷銓戴上了“國老”、“帝師”的頭銜，給予了“剛正不阿”、“爲國家和民族做出傑出貢獻”之類的評價——洪承疇、孫廷銓之流到的待遇，讓汪衛、陳公博顯得太可悲了。

參與定策、議制年號即是擁立之功，也是一種令人羨慕的資歷，不過孫廷銓樂極生悲，才榮升大學士沒有幾天，衛軍帶回的消息就把所有參與制定年號的臣子都推上了風口浪尖。孫廷銓是漢人，不但參與了年號的制定，而且也有機會了解順治親征的路線細節，當然無法擺“私通鄧名”、“出賣先皇”的嫌疑。而且前些天孫廷銓風斗也太勁，拿出“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架勢舌戰滿漢百，一口咬定順治就該仿劉邦例爲“高皇帝”，這固然爲孫廷銓贏得了“忠臣”之名，但也招來了不嫉恨。同僚們既羨慕孫廷銓獲得的殊榮，又自問沒法和孫廷銓一樣不要臉，所以紛紛在背後罵他是“無恥小人”。

現在好了，大家不用在背後罵了，而是可以明正大地指稱孫廷銓怎麼看怎麼像那個大，而他隨後的寡廉鮮恥行爲只是爲了掩蓋他自己的罪行。

備攻擊的孫廷銓只好一死以示清白，幾天前他就跑到城牆上，表示要投河自盡，在他滿面悲哀地把表朗誦完畢後，早就聞詢趕來的步兵衙門的兵一擁而上，把孫大學士從城牆邊抱了下來。不顧孫大學士“不要拉我！”、“讓我死了吧！”的狂呼，是把孫廷銓從城牆邊一路拖回了皇宮。太皇太后好言了一番，打消了孫大學士的死志。

皇太后的表態讓員安靜了大概兩天，這期間越來越多的部消息被披出來：什麼蒙古人投降了鄧名以後，轉就攻打皇營；還有明軍對先皇的行蹤、佈置都瞭如指掌，整個突襲不到四個時辰就宣告得手——衛軍俘虜的描述讓北京場變得更加混，見太皇太后暫時顧不上保護孫廷銓後，嫉妒他擁立之功的漢人臣子們就再次對他發起攻擊，甚至有謠傳說孫廷銓的兒孫還有幾個在明軍那邊匿名效力。

孫大學士無奈之下，只好再次跑去城牆上投河。太皇太后當然不能讓有擁立之功、歷任三部尚書、順治二年就投奔清廷的漢人大學士就這樣掛掉。因此這次跑去城牆上聽孫廷銓朗誦表的是前侍衛。孫大學士聲並茂地讀完，然後把它在一塊青磚下，接著還痛哭著向皇宮方向三跪九叩，這才起踏上城垛。周圍早就等得不耐煩的前侍衛們大呼小著撲過去，把孫大學士和他的表一起又帶回了皇宮。

至此以後，漢人臣子就明白太皇太后確實要死保孫廷銓，再也沒有人繼續攻擊他。

可昨天前會議上又一次發了大事件。安親王嶽樂和康親王傑書並肩上朝質疑中樞的可靠程度。這兩位親王和其他王公一樣都被保皇派認爲是不安定分子，所以沒有讓他們參與議論皇帝和年號的會議。但“鄧名早就知道康熙年號”這件事發後，親王們反倒佔據了極爲有利的地位，對保皇派發起了一又一的攻擊。

本來剛剛確定輔政大臣執政模式時，索尼還擒故縱，帶著鰲拜等人一家家親王拜訪過來，口稱這個做法違反了八王議政的前例，他們這些奴才不敢僭越，所以來恭請親王們出來主持。

不過沒有一個親王敢接這個話茬，他們知道誰敢在這個時候說一個“不”字，索尼前腳一走，前侍衛後腳就要殺上門來，因此嶽樂、傑書他們都皮笑不笑地把索尼、鰲拜他們勉勵了一番，稱這既然是太皇太后的意思，那你們好好做事就是了。

而隨著“康熙年號”案的曝，親王們的底氣足了很多，料定太皇太后不敢在這個時候耍橫，昨天安親王就盯著索尼質問道：“若不是漢人和鄧名勾結，把先皇和年號出賣給他們，那還會是誰？難道是你索尼嗎？”

索尼無言以對，而嶽樂仍是不依不饒，又責罵想上來給索尼解圍的另外一位輔政大臣鰲拜：“若不是索尼、也不是漢人，難道出賣先皇的是鰲拜你這狗奴才嗎？”

安親王話音才落，康親王就附和道：“不錯，這些漢人都有問題，你們信用漢人也是大錯特錯。幾天前索尼、鰲拜你們不是說要恢復八王議政制度嗎？本王這些天想了想，覺得上次拒絕了你們有些唐突冒失了，新覺羅家的擔子，本來就不是你們這些奴才挑得起來的，這樣吧，以後還是八王議政吧。”

傑書這話一出口，今天孫廷銓只好再來跳河，誰讓他是風頭最勁的漢臣呢。

不過今天孫廷銓還是沒死，又一次被前侍衛救走了。

“看來這八王議政還是議不啊。”北京的老爺們議論著眼下的政治局勢，作爲大明三百年皇城的居民，每個北京人都有不錯的政治嗅覺。

如果親王派得勢，他們也不會如上所說的不用漢人，現在滿清的統治想維持下去就必須藉助漢臣的力量，這不過是親王派打擊保皇派的藉口罷了。但到孫廷銓就不同了，他一貫拍太皇太后和先皇的馬屁，是保皇派的旗幟之一，親王們上臺後就算還用漢臣也要收拾了他，以證明他們奪權行爲的正義；而太皇太后和輔政大臣們肯定要死保孫廷銓，不給親王們反攻倒算的機會。

今天既然孫廷銓還是沒能跳河，那就說明現在還是太皇太后和輔政大臣控制著局面，親王們雖然咄咄人，但終究還是沒能把權利搶走——要真是親王把權利奪去，太皇太后覺得孫子的位置都未必能保住，畢竟這個皇子人選也是討論年號的那一幫人定下的——現在太皇太后和保皇派也管不了太多，只能一口咬定沒有，報多半是從某個丫鬟、包那裡泄出去的。

這樣的熱鬧局面讓北京人興不已，親王、重臣、閣老、尚書番出來演猴戲以娛樂百姓，還演得不亦樂乎。除了孫廷銓投河外，還有要跳樓的魏大人、要上吊的龔大人，天天都有新聞而且從來不帶重樣的。天橋那邊連賭局都擺開了，孫大人、魏大人、龔大人個個榜上有名，可以賭他們能不能活，也可以賭他們能活多久，要是猜中了死法和死亡時間，就可以大贏一筆；就在賭局旁，還有擺攤算卦的道士，給兩文錢就能給你分析一番眼前的政治局面：孫大人雖然天天嚷嚷著投河，但沒準明天晚上就上吊了，拿出幾文錢賭一把，輸了不心疼，贏就能贏回幾十兩銀子啊……

正因爲京師的衙門各有一堆的煩心事，再也沒有人來管漢人聚會了。北京百姓每天聊著八卦，猜著賭局，幾十、上百人湊在一起傳播著小道消息，要不是鄧提督把皇上宰了，日子哪來得這般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