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像一場戲,曲終了,不管留下什麼樣的彷徨和憾,該散的總要散。
長公主有愿,如果哪天不在了,希底下的人能安然離開。現在想來其實早就做了決定,家國難兩全的時候,除了殉節,沒有別的選擇。金石答應過,即便現在人不在了,他依舊一不茍地完的命。
這長公主府,最后都是的模樣,快樂的,不快樂的,縈繞在心頭,要把人生生垮。告別縱然萬分不舍,但不得不走。這是南苑人的天下,誰知道現在遲疑了,將來還能不能活著離開。
馬車準備妥當了,就停在公主府大門外,一行人落魄地站著,朝灑在他們的頭頂,失去一人,隊伍潰不軍。
小酉淚水長流,“殿下還沒下葬,咱們就這麼走了麼?”
南苑王已經不讓任何人再接近銀安殿了,他們在與不在,都沒有意義。
銅環長嘆:“殿下十四歲那年,我到邊伺候,這九年來風風雨雨,我一直陪著。我出微賤,是大鄴最高貴的人,我不知是燒了幾輩子的高香,才到跟前的。殿下和咱們不一樣,咱們到哪里都不耽誤吃喝,呢,鐵骨錚錚,改朝換代了不能活。咱們一千一萬個舍不得,可對來說,這才是最好的結果。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時候到了,先走一步,咱們后頭趕上,看開了,其實也沒什麼。”
這些都是寬的話,眼瞧著一個活蹦跳的人裝進了匣子里,正值如花的年紀,誰能不為到惋惜呢。然而終須一別,這就是人生。眾人哀致地對看,主心骨沒了,家國也不保了,何去何從,拿不定主意。
回家吧,家里有人的,先和親人團聚。家里沒人的,大概會往南,先躲避了戰再說。
小酉問余棲遐,“余大人什麼打算?遠走高飛嗎?”
余棲遐木然搖頭,“遠走高飛,往哪里飛……我是個太監,江山易主,除了宗室牽連,咱們這些人更是一損俱損。”他轉頭看金石,“千戶呢?”
金石臉上沒有喜怒,目卻堅定,“殿下最大的心愿,就是保住大鄴丕緒。我是個武夫,除了賣命不會別的……我打算回京,盡我所能報效朝廷,以殿下在天之靈。”
他的決定讓人唏噓,明明前路莫測,為了最后的忠誠,依然選擇戰斗,這是作為錦衛的氣節。他手下的人自然要跟著他,余棲遐要與大鄴同榮同辱,銅環和小酉家在北京,結果商議下來,竟也只有一條路可走。
“你們說,平川把消息帶回去了嗎?那些只會耍皮子工夫的員們會怎麼說?皇上呢?他又做何想?”
銅環漠然道:“除了捶一嘆,還有什麼?國家危難時,殿下可以殉國守節,頂天立地的爺們兒們,恐怕沒這膽。”
然而他們的追悔莫及又值幾個子兒?一條人命給沒了,南苑王的所作所為固然可恨,但更可恨的是那些虛偽的,殺人于無形的酸儒們。
臨別了,眾人跪在檻外,沖銀安殿方向遙遙叩首,只可惜殿下看不見了。既然決定離開,就不要再回頭。各自上了車馬,鞭子一揚,開出大紗帽巷上洪武街,日頭漸漸升高,路上也有了絡繹的行人。
銅環倚著車窗,人懨懨的不愿開口,可是走了不多會兒,聽見小酉低低一聲輕呼,抬眼問:“怎麼了?”
小酉抖的手指指向街道盡頭,“你快瞧,那人是誰?”
銅環探出窗口向外看,乍見一個華服冠的男人,站在熙攘的人群中央。他靜靜地,隔著幾道坊墻,滿面愁容地向南眺。那出眾的面貌和段,即便相隔七年,也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來。
他是來接殿下的吧?銅環忽然大淚滂沱,如果早一點多好,終究太遲了。人的命運就是這樣,差了一點兒便兩隔。他一定也傷,殿下是他看著長大的,加封了長公主,了南苑王妃,每一件事都是他經辦。國破已在預料之中,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倔強。倘或早來半個月,殿下就不會死。看來命中注定,無論如何都逃不,耽擱了幾天,錯過的就是一輩子。
不過也許是長公主庇佑,已經攻到九門的南苑大軍幾番失利,居然重新被打退至廊坊。如此一來給了朝廷息的機會,幾位告老還鄉的大將軍重新起復,征戰沙場多年的老人兒了,哪怕久別刀槍,戰略戰還是的。于是一百多里的戰線逐漸延長,得南苑大軍不得不退守滄州,后來真正攻北京城,已經是四年后的事了。
城破,一個王朝宣告完結,有種宿命難違的覺。烏泱泱的大軍水一樣涌紫城,那座象征著至高無上權力的帝國中心懷大開,不不愿,卻又無可奈何。
瀾舟一腳踏進奉天殿,把阿瑪的牌位高高放置于髹金龍椅上,“倘或阿瑪在,何至于虛耗四年!如今兒子也算不負您所托,把這江山,打下來了。”
叱咤風云的戰將,到底還是沒有逃的煎熬。他在攻打九門的時候接到南苑的消息,長公主下葬沒多久,阿瑪也追隨地下了。這個噩耗擊碎他的脊梁,痛得他直不起腰來。多次了,午夜夢回都讓他驚惶栗,他以為阿瑪會振作的,那樣世事明的人,不會看不穿。結果就是心死了,無論如何不得活。據說那段時間瘦了相,他想盡方法折磨自己,直到最后一刻,仍然抱著那堆荷包香囊不放。
阿瑪正是春秋鼎盛,走得那麼突然。所有人都在看著他,他不能回去奔喪,只能面向南方嚎啕大哭。先是額涅后是阿瑪,不一樣的打擊,同樣讓他痛斷肝腸。一切苦厄的源都在慕容高鞏,沒有他一次又一次的迫,何至于死?不死,阿瑪就安然無恙。他問清了里頭緣故,在辭世之前,曾經接過宮里來信,信件的容哈圖看見了,據說言詞委婉。一個大老,也許瞧不出什麼端倪,但對于心思細膩的長公主來說,字里行間以退為進的技巧,卻是比泰山還要沉重的迫。
一傲骨,怎堪如此的毀謗,于是以死明志了,慕容高鞏終于滿意了。
不殺他,何以告先父和夭折的兄弟?他下了令,挖地三尺也要把那個狗皇帝刨出來。沒過多久底下人來回稟,明治皇帝的尸首找到了,這位道爺還算有骨氣,沒有等人勒斃,自己在長春宮里,一繩子上吊了。
他趕過去查看,丟了江山的道爺穿著中單著雙腳,悠悠掛在梁上。大概是自覺無以帝王自居,連龍袍都沒有穿。外間傳來呼喝聲,他轉出去,一個穿著錦緞的小孩被人魯地拽下臺階,無言地著嚎哭的母,眼神讓他想起來。他微微抬了下手指,示意留一條命,他知道那是慕容高鞏唯一的兒。
覆巢之下再無完卵,糟糟的攻占和清理,殺紅了眼的圖魯們,幾乎把明治帝的后宮都整頓完了。其中包括所有皇子宮妃,還有幾千的宮太監。
煌煌帝都流河,天街上的跡花了上萬桶水才洗刷干凈。煥然一新的皇城重顯河清海晏的氣象,一個生機的王朝拔地而起,國號大英,改元乾始,從今以后,它姓宇文。
他是開國皇帝,但他知道,一切基都是阿瑪創造的,他站在他肩上,才有今天的輝煌。有時候也想,如果阿瑪當了皇帝,不知是怎樣一位明君,自己那點勉強的功績和他相比,連零頭都不及。還有,母儀天下,又是怎樣的仁寬厚,德澤四方。可惜都去了,沒有機會澄清和好,到最后都恨著阿瑪。
留給他的那封信,他一直珍藏著。不愿意和阿瑪合葬,他心里雖然萬般糾結,可這是的愿,他怎麼能夠違背!
他建皇陵,尊阿瑪為高皇帝,從南苑把墓牽過來,用了最高規格的大典重新安葬他。可是卻讓他為難,如果追封皇后,就必須從葬。斟酌了再三,只能給一個皇貴妃的銜兒,不慕容氏的泰陵,也不阿瑪的孝陵。他在孝陵以東二十里為另修寶頂,怕斷了香火供奉,專派太監守陵,每逢生死忌,他也必定親自前往祭拜……沒有送最后一程,是他永遠的憾。他記得他的嫡母,是個神高潔,不染塵埃的奇子。
當然這一做法,給他招來了諸多非議。說他私心作祟也罷,小肚腸也罷,他咬住了牙關,只說“朕意已決”。
太后卻很高興,“這才是我的好兒子,不枉我生養了你一場。禮可,名分不可。合德長公主畢竟是前朝公主,進孝陵實在不像話。”
他臉上淡淡的,多年的征戰,早就養了喜怒不形于的習慣,“不必開解兒子,兒子這回的確是了規矩,嫡庶不分,該當被人撻伐。”
太后很不滿,“什麼嫡庶不分?如今你是皇帝,哪里來的庶?是你心里一直解不開這個疙瘩,到了這會子還管我!”
他這才勉強揖手,了聲額涅,“您的那只白貓,朕命人置了。”
太后唬了一跳,“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它吃了送給他的藍靛頜,當然容不得。
這座皇宮太富麗,太大,他雖主這里,好些地方都沒去過。某一天進了文淵閣,那是專門用來修撰書籍的地方,底下一層是員們辦事的場所,二層用以收納各典籍和歷朝的著作。三層寬敞明亮,設有榻,是準備他隨時登閣覽閱的去。
他在書架上挑揀,挑了本前朝翰林陳積厚所著的《鄴書》,上面錄有歷代發生的重大事件,也有直系皇族詳盡的一生。大多數皇親國戚的宿命他都知道,慕容家沒留下什麼人了,都不在了,他們連個乞命的渠道都沒有。
他循著亮上三層,坐在榻上慢慢翻閱。直欞窗上照進一片金芒,無數細碎的塵在線里飛揚。眼前浮起舉著風車,和他并肩坐在臺階上的樣子,那時無憂無慮,以為就是永遠……他嘆了口氣,這一嘆把景象都吹散了,不由悵然,怔了很久才回過神來。
慢慢往后翻,在孝宗子篇里,找到了關于的那段文字記載。短短數行字,囊括的是一生——
“合德帝姬,諱鈞,字婉婉,孝宗也,賢德皇后所生。隆化元年惠宗即位,奉長公主,開寶元年,適南苑王宇文良時。主明悟,雅好讀書,尤擅丹青,四歲臨章草,縱任奔逸,孝宗特所鐘。明治禪,溺道學,主出降在即,三諫其言,帝允,未幾復萌。開寶二年,主有孕,帝急令返京,待之甚薄,駙馬大怨。鎮安王,駙馬率銳以平之,誅王鼎,虜大潰,斬首六百余級,授行右驍衛大將軍。開寶六年南苑僭,主慟曰:‘夫既反,何以婚姻待之。’未幾殉節,帝登樓哭,追謚曰昭。”
——完——
作者有話要說: 小伙伴們,本文全部完結了,謝三個月的陪伴~~
番外要作出版用,實書上市三個月后加到本章里,到時候會有更新提醒,大家再來看。新坑《菩提生香》預收已開,可以提前收藏,開始連載也會有提示,咱們新坑再相見=3=
番外
時間是一塊磨刀石,悄無聲息地把一切鋒芒畢的棱角打磨圓潤。不論多麼波瀾壯闊的歲月,過去了,漸漸趨于平緩。仿佛所有痛與悲都消化完了,曾經鮮活的人和事一點點褪,到最后僅僅是一個傳奇故事,在旁觀者間口口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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