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秀在錦衛門外枷號示眾三月, 顯的不是錦衛的臉面, 而是圣心。

從沒有誣告上之人要在錦衛門口站枷的。皇上親自量刑，把人弄過來, 就是為了朝里那些言們看看他提拔的人是個多麼會辦事、可意的鎮使。

談倫從詔獄里出來, 也上了謝恩折子, 折中免不了提一句“圣裁明斷”，錦衛審案公道, 獄治清明。那些原本就次輔回鄉之事打擊得心神搖搖, 不上折子又怕同僚嘲笑之人，也就順坡下驢, 不再彈劾謝瑛。

彈章漸的同時, 倒有位剛回京的陜西副都史兼按察副使上疏歷數他出京以前和還京以后北京治安的差別, 重重褒揚了錦衛——特別是最初提出要整治京中惡的謝瑛——巡察京城的善政。此外，他更是嚴辭批駁了先前史們奏疏中“因戲用人”的說法，為他們賞罰公正的天子正了名。

這奏章一出，漸又有跟風上本, 批評那些彈劾錦衛的人是訕君賣直, 只抓著一出戲做文章, 不知陛下本就是唯才是用。

北鎮司中人訪得消息都震驚了，互問這是誰找來的人。互問了一圈，倒有不承認找人的，卻還沒有找著史的，都只折騰來幾個部院的文，也還是預備上疏, 尚未真上折子。

嗯……難道他們錦衛的形象真好到有史贊揚了？或是誰不經意間救了那位副都史兼前按察使的家人？

看來這巡城沒白巡，實實在在見好啊！

錦衛們將這功勞扣到自己頭上，越發激起了巡城熱。而真正命人上疏夸贊天子慧眼得人，并誨地踩劉珝一腳“賣直”的功臣萬閣老則深藏與名，繼續回去寫他用某藥洗鳥之后雄姿發、夜二妾的廣告了。

崔燮那邊也很快收著了這個好消息。

自然是他的老師，在翰林院組織編寫了《王窈娘琵琶記》，親手把謝瑛寫宋時名臣名拯一般的青天人的李東學士，晚上給他補課時說的。

李學士對這件事的也很矛盾。

天子提拔謝瑛一是的確是有可勸之，不該開這個因戲幸進的口子，那些貪名功之人效仿，可是，可是……

那部院本是他主持，楊廷和主筆，差不多全院上下一塊兒編的。謝千戶這個人的經歷雖經他們改了改，大都是照著他干過的事還原的，除了主婚，并無什麼虛假。那些史上書批判謝瑛因戲得，豈不就像是在批評他們這些寫戲的人故意歪曲事實以幫他求？

雖然他們是有涵養的翰林，遇事自省，不會出去把戲本子砸在史頭上，他們看看這是翰林寫的東西，里面沒有一句吹捧不實的言詞，可心里也積累了許多不滿。如今謝瑛辦了漂亮的案子，又終于有陜西道副都史等人出來說了明白話，他們在翰林院里才覺著心氣兒舒開了。

這世上還是有明白人的！

他們只不過是依著事實寫戲，怎麼就能縱選免了？難不為了怕皇上看見，用了那人，他們往后就不能在戲里寫那些勸人為善的故事了？

今日不許在戲里寫，明日是不是就不許在文章里寫了？

李老師那顆多善的文人心激烈躍，給崔燮講詩經時一轉平日言必“伊川”“明道”“濂溪”的風格，大講“圣人盡心，而君子盡”之語。

講到《詩》序中的“發乎，止乎禮”，也不只教崔燮要“約其以合中”了，而是直抒臆，言“其裕于者，裕于理也”，“有無理之，無無之理也”。險些從宋明以來理學所提暢的，節制“”“”而刻意求“貞”的“論”，直接跳到清代王船山的“裕說”。

崔燮也是滿腔激，毫無障礙的接了李老師的學說。

發乎，止乎禮，這個“止”不是也要先“不失其發”？他今天聽朝廷變聽得一腔激，忍不住想吹捧謝大人，那就聽老師的話先吹了再說？

崔燮懷里像揣了火塊兒似的熱，轉天散學后先往錦衛衙門口轉了一圈，看了那個在門口站枷的于秀。回到家天還不晚，便著讓人找來了開茶鋪的劉·前莊頭·管事，他安排看茶棚的人說說談倫這案子，最好能在他們家茶棚說話本、唱曲兒的藝人編話本傳唱。

寫雜劇和排演的時間太長，他們得抓于秀站枷的這兩個多月，拿他當例子，取得最好的宣傳效果！

這個話本不要求太突出謝瑛的功績，而是把談倫往青天的方向塑造，一定要把他遭于秀陷害，錦衛抓詔獄后悲憤又絕，以為自己會被屈打招的心塑造得詳詳細細的。

得把前朝歷史上被冤枉獄的名臣都拉出來跟談右侍對比著，講得老百姓跟著流淚才行。

然后，轉折來了。

他進錦衛詔獄后，不僅沒有刑，還到了主審謝試鎮及下面吏員人等無微不至的關照。他在路上傷撞傷的，錦衛還替他用“酒”洗傷口，嚴實包裹，他早早痊愈。

——尤其要說清楚，謝試鎮，就是戲里傳唱的那位，百姓們都認得的謝千戶。

謝大人理得詔獄規規矩矩，談右侍只在獄中錄了幾回口供，住的也是掃得干干凈凈、四面拉簾的獨立房間。因謝試鎮使仰慕他這樣的賢臣，不忍正人君子蒙冤，連夜上奏天子，陳他的冤。

圣天子英察善斷，當即降恩準了他復原職，仍管山廠，又將誣陷他的于秀枷號于錦衛衙門外，以儆世人。

百姓們若聽著不信，錦衛門外站枷的人就是證據。若是信了這個，就能接著信談倫是清，就能信謝瑛是個好鎮使，皇上是因為他斷明了案子才談倫復原職的。

有盤里那麼多小說為證，這種在忠臣抱冤屈，聽者為之憤慨無計的時候出場，輕易解開謎案，拿下兇手，還忠臣清白的外掛式人才最廣大人民喜。

他安排人傳講這故事猶覺著不足，又計掌柜請人編寫《柳營無頭案》的院本。

這個故事的主角仍然是封云，王窈娘還能出來打打醬油，謝瑛只在破案最艱難、最無頭續的關頭出來輕推一下，指點他們放干塘水找到丟失的人頭就行。

但因這部戲是樂工編的，編劇水準與前劇實在差太多。崔燮讀了院本，實在舍不得讓它和《琵琶記》并列，傷了前者的聲譽，影響日后出續集，便想了個暗渡陳倉的法子。

他崔啟把這本子帶回鄉，就用家里那些沒訓練出來的新匠人印，主角形象照描上一部戲的。也不用描得太好，印得太像，改換另一家書齋的牌記，只當是有鄉下小書局羨慕他們第一部 戲排的好，院本賣的好，仿了他們的盜版就是了。

他們早先出的《聯芳錄》《六才子評三國》在市面上都有許多仿冒、盜印的，至今世面上還流通著某些七才子、十才子、十二才子評的三國，來個續謝公案的也不新鮮。自己仿自己的版，多年后可能還會收錄院本的收藏家當作一套收藏，讓這部柳營無頭案重歸本家呢。

——順便也崔啟回家看看他父親，省得父子倆總不得團圓。

謝瑛初鎮司，每天早晚點卯，也不能像當千戶時那樣訓罷就回家，連初一十五都得正常上班。兩人不能常見面，他能干的也就是背地夸夸謝瑛，不能再像從前那樣當面安了。

崔燮安排盡了能安排的事務，猶覺得空出的時間太多，沒地方可去，沒人可見。他只能在墻上掛了個“距鄉試還有三百若干天”的大牌子，白天上學陪考，散學習后不是去李東家就是自己閉門讀書。

直到十月初，他才得機會又見到謝瑛。

卻不是休沐日在他家見著的，而是散學后往家走時，從街邊他家的茶攤旁看見的。

化末年還不是小冰河高峰，但十月初的天氣已經冷了。劉莊頭和順天府打了招呼，又有錦衛的面子，便把棚子外頭用磚壘起來，掛了新棉布門簾。崔燮從棚子旁路過時，謝瑛正好掀開簾子從里面出來，兩人目便從空中撞上了。

謝瑛沒穿曳撒，而是穿了直袍，外套著半袖披風。他那“鎮使”頭上雖還頂著個“試”字，卻已換了從四品的緋，襯得他臉龐略顯紅潤，比從前穿青時更神。他腳下仍穿著普通的薄底靴，不知加沒加增高墊，反正材還是比別人修長。

崔燮貪看了幾眼才翻下馬，走到近前朝他拱了拱手，嗓子不知怎麼有些微啞，低聲說：“謝鎮，好久不見。”

謝瑛微笑著還了半禮，也說：“難得相遇，何不進去喝杯茶？”

茶棚里頭熱烘烘的，已蓋了個小店，價錢還是像平常一樣便宜。加之如今錦衛的名聲好了，人又都穿得俊俏，人看，倒了這茶棚里的活招牌，弄得他們的生意都比別的大店鋪還好。

崔燮跳下馬，給旁邊的小二看著，自己背起書包進了棚子，跟謝瑛在墻角找了一個不顯眼的座頭，坐下說話。

水牌上的茶水點心比他最早籌劃的已經多了許多樣，只是不正式賣飯菜，想吃東西可以朝附近的覓漢們買來現的吃。棚子一頭還有說書先生站在臺上，說著方興未艾的智審談倫案。

誰也不知道話本里那個總能在錦衛校尉們束手無策時輕巧點出疑點，找出線索的謝千戶就坐在他們邊，更不知道這套謝公案的主編也在后面。

臺上的說書人擅自在話本里添了封云和他妻子窈娘，講到封云奉命去易州山廠調查取證，險些落于秀同伙的陷阱時，底下那些聽了不知多遍書，還跑到鎮司門外看過于秀的人還都急得大喊“快找謝千戶”！

謝瑛聽他們喊得夸張，又見崔燮支著耳朵聽得神，心底竟不像領著同僚們聽時那麼自然，有些尷尬地低聲說：“這些都是下面人胡傳出來的東西……”

崔燮也低了聲音，不好意思地說：“不是別人傳出來的，這段公案是我他們講的……”

兩人對視了一眼，同時失笑，捂著默默聳肩，倒把這點兒尷尬和一點久別重逢的生疏怯都笑開了。

謝瑛笑夠了，正了正神，招呼小二出去買了新制的魚鲊、鵝脯、炸羊套腸、燒豬，又點了五米糕和梨湯給崔燮。他自己剛吃過飯，不過陪著筷子，手邊放一杯清茶，看著崔燮吃飯，口中說些氣候變化，京中哪里的景足堪賞玩之類。

他的手指常在杯緣挲，并不端起，只在說話間用手指蘸蘸水，倒著寫下一個個轉瞬即干的字：“既見君子，我心則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