薜景說:“常有,人心縱可違,青天不可欺啊。想想這些年他如何待你,你就忍心,看著他一家老小皆被冠以謀逆之名,腰斬於市?”
夏常有跪下,扶住他膝:“可是薜相,我……我也是出於無奈啊!我夏某為也有三十餘載,幾時做過這樣的事啊……”話一出口,已是老淚縱橫。
薜景說:“常有,如今還有一條路,你可願為獄中同僚一試?”
夏常有收住眼淚,良久,雙手握拳:“薜相請講。刀山火海,夏某願一力為之。”
薜景搖搖頭,說:“刀山火海,不能救命。但是有一個人,或許可以。我並不知,這條路是否可行,但事到如今,也隻能賭這個人,還有一天良未泯。”
夏常有忙問:“薜相,您說的這個人,是誰?”
薜景著眼前的湛湛青河,說:“如今的驃騎大將軍,左蒼狼。”
夏常有吃了一驚,說:“可……可是陛下的人啊!”
薜景說:“所以,我並不知後果如何。常有,你可願一試?”
夏常有緩緩站起來,如今慕容炎明顯有意清洗朝堂。薑散宜不過是順其心意。如果他向左蒼狼開口,左蒼狼轉述於慕容炎,他必牽連。他咬咬牙,說:“家命,本就得益於薜相與魏兄,就算肝腦塗地,夏某也無怨悔。”
他上了轎,回到府中,將府中老聚集一堂,挨個看過去。夏常有膝下六子三,兒都已經出嫁,兒子也已家立業。如今幾世同堂,他跟家人吃了一頓晚飯。
席間諸人語笑晏晏,妻賢子孝,兒孫滿堂。他將每個人都記在心中,待一席盡了,方才對妻子說:“我要去一趟溫府。”
他與溫行野素來好,家中夫人也不覺得什麽,隻是給他備了轎,叮囑道:“天晚了,你腳不好,晉城又不太平,早點回來。”
夏常有點點頭,再看一眼平靜的廷尉府,有一種一去不還的悲壯。
溫府,左蒼狼陪著溫行野夫婦和以戎、以軒吃過晚飯,以戎纏著教自己箭。最近宮裏沒有來人宣,外無戰事,在府中的時候倒是多了起來。
牽了以戎,正打算走,突然外麵有人造訪。溫行野出去迎接,就見到廷尉夏常有從外麵走進來。
左蒼狼沒有理他,這些舊臣一向把排在外。即使到溫府,也不是為了找。答應慕容炎,絕不讓溫行野再參和這些臣之事。但是狠不下心趕他們走。其實溫老夫人說得沒有錯,如果是慕容炎落慕容淵的境地,又是否能袖手旁觀?
設地,知道不能。即使他們不來溫府,也會讓溫行野去往別的地方。至在溫府,還能及時了解向。
然而這一次,剛要走,夏常有卻突然說:“左將軍,可否借一步說話?”
左蒼狼怔住,卻仍然對以戎說:“去,讓哥哥陪你練箭。”
以戎倒也聽話,答應一聲,自己跑了。左蒼狼轉,麵對夏常有,問:“夏大人有何指教?”
夏常有走到麵前,突然雙膝一屈,跪倒在地。左蒼狼一怔,夏常有可也是五十多的人了,這樣給跪下,像什麽樣子。知道不能去扶,這一扶定是無窮無盡地麻煩。
但是又怎麽能不扶呢?
歎了口氣:“夏大人,有什麽事不妨直言,何必如此折煞晚輩呢?”
夏常有說:“左將軍,薑相已經為朝中十八位大人定了罪,魏同耀、萬樓、秦意賢等大人們,不日就將被押赴刑場腰斬。左將軍,魏相所謂的刺客供紙,乃是屈打招,這些大人俱都冤枉。請左將軍救救他們!”
他額頭向地上重重一磕,這一下磕得甚重,額上立刻就見了。左蒼狼隻有將他扶起來:“夏大人,請先起來說話。”
夏常有說:“左將軍,夏某愧對同僚,如今眼看他們蒙冤屈,而夏某隻能袖手旁觀,閉口不言。夏某……不如死了幹淨!”
說罷,又是一個響頭。
這時候,溫行野也過來,兩個人一齊把他扶了起來。夏常有已經磕著頭昏眼花,左蒼狼扶他到椅子上坐下,說:“夏大人,諸位大人縱然冤屈,可我不過一屆武,實在莫能助。大人又何苦這般為難於我?”
夏常有說:“左將軍,實不相瞞,如今朝堂之上,除了您,又還有誰能在陛下麵前說得上話?又還有誰,願意為這些為國盡忠幾十年的朝臣說一句話呢?到了這步田地,夏某也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但如果以我頭顱,能換陛下一念憐憫。就請將軍取我頭顱,去見陛下吧。”
左蒼狼說:“夏大人。近幾日,我也曾數次請求麵聖,奈何陛下閉門不見,我又豈能奈何?”
夏常有再度跪地:“夏某求將軍為獄中數千人的命,再試一次。求將軍了!”話落他就要再磕頭,左蒼狼製止了他。其實薑散宜的供詞是如何得來,心中當然也有數。
就那麽巧,刺客供出的每一個人,都是偏向慕容淵的舊臣?一紙供狀,幾乎將朝堂清理了個幹淨。
可是慕容炎不願見,甚至不願意在朝堂之上發聲。這時候過去,無論如何,隻要是為這些朝臣說話,必然他逆鱗。他不見,反而是一種維護。
可是,又怎能因此便袖手不言呢?
沉半晌,說:“我會再試,夏大人先回去吧。”
夏常有一揖到地:“將軍大恩,我等必銘五。”
左蒼狼沒有說話,溫行野送他出府。那一夜,夏常有一夜未眠。隻怕不知何時,封平便帶著軍前來,拿他一家老小。活了這樣多的年歲,第一次明白何為心驚跳。
左蒼狼趁夜宮,宮門早已落鎖。但是要進去,軍還是不敢攔的。夜晚的王宮安靜異常,左蒼狼派人去找王允昭。王允昭趕來之時還一臉驚詫:“將軍,何事深夜宮?”
左蒼狼深深一揖:“王總管,請為我通傳一聲,我要麵見陛下。”
王允昭有些為難:“將軍,今兒個天晚了。您要是沒有什麽急事,明兒個上朝再議,也來得及。”
左蒼狼說:“來不及。”王允昭一怔,左蒼狼說:“今天夜裏,夏大人前來我府上,為魏同耀等諸位大人求。上次諸位大人在溫府一聚,陛下幾乎立刻就得到了名單。如今他過來的事,隻怕立刻就會傳到有心人那裏。朝中一些大人,恐怕是等不到明日了。”
王允昭長歎一聲,說:“將軍,您不過是武,這審案子也好,斷案也好,與您都沒有什麽關係。您又何必,非要淌這趟渾水呢?”
左蒼狼說:“為了陛下。”
王允昭怔住,左蒼狼說:“無論是陛下派人殺害燕王,令他不得返朝,還是清理朝堂,置燕王臣,最終都不免為人詬病。況且諸位大人年紀都大了,半生宦海浮沉,若是這樣的下場,未免悲涼。”
其實這些在慕容淵落魄潦倒之時,仍然心念舊主的老臣,與其說是守舊,又何嚐不是忠梁?
如果他們都不算忠臣義士,難道薑散宜這樣賣主求榮、口腹劍之人,反而算了嗎?
王允昭說:“陛下先時,已接薑相提議,然後又改變主意。將軍難道真的不知道,他是為誰回轉心意,不肯刺殺燕王嗎?陛下的,老奴略略能揣測三分,他雖口上不言,但還是覺得如果將軍都不讚的話,當也確有不妥之。於是他轉而清洗朝堂。而這時候,如果將軍又出言反對,將軍,您想讓陛下怎麽置此事呢?”
左蒼狼沉默,王允昭說:“將軍對陛下,一片赤誠不假。但是總得留一條路給陛下走啊。”
左蒼狼抿,終於說:“我有一策,可阻止燕王回朝,保燕王平安富貴,亦不損陛下萬世英名。燕王若不能回朝,想來陛下也不必再清洗朝堂,當可留諸位大人命。以免被史留一個殘暴狠戾之名。”
王允昭怔住,良久,說:“老奴這就為將軍通傳,請將軍稍候片刻。”
他轉走,左蒼狼突然說:“王總管。”王允昭回,左蒼狼衝他深深一拜。他是真正,一切以慕容炎利益為先的人。也是一個盡冷眼,最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依舊心懷仁慈的人。
知道。
彼時,棲宮。
夜深了,慕容炎和薑碧蘭相擁而眠,紅羅帳燭火,空氣中有一種醉人的甜香。然而慕容炎睡不好,他還是不習慣,半夜醒來時,邊躺著另一個人。但是他仍然擁抱著,有些事次數多了,總會習慣。
意誌強大的人,可以控製很多東西,包括自己的喜惡。
他把玩著薑碧蘭如墨的青,夜幽深而漫長。突然外麵有人輕聲道:“陛下。”
慕容炎沉聲問:“什麽事?”縱然得極低,他還是聽出是王允昭的聲音。
果然外麵王允昭說:“左將軍深夜宮,說是有要事求見陛下。”
慕容炎放開薑碧蘭,翻坐起。薑碧蘭睜開眼睛,不知道為什麽,王允昭的話裏,有個人聽得特別清晰。臉上帶著笑,說:“陛下,天都這樣晚了……”
後麵的話還沒說出口,慕容炎已經穿起,說:“深夜宮,當是確有要事。孤先過去看看,你繼續睡。”說罷,溫地替掖了掖被角。
薑碧蘭後麵的話便再也說不出口,眼見王允昭進來,服侍他穿,兩個人匆匆出了棲宮。
薑碧蘭睡在香衾榻之中,雙手卻慢慢握——那個人,深更半夜,從榻上走了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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