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穆驍看來, 讓顧琳瑯給他煮碗面，是在給顧琳瑯表現自己、施展魅力的機會。

　畢竟當年在香雪居時，顧琳瑯就是用一碗面，在他本就春心萌時, 又對著他的心, 來了重重一擊, 徹底撞開了他的心防, 從此在他心中長驅直、來去自如, 令他原本堅如鐵石的一顆心，為怦然而, 為相思愁, 萬般男兒鐵石意志，都在掌中, 化了繞指。

　盡管自己的心門，永不會為再開，但, 他既想讓顧琳瑯似香雪居時, 同他說些聽言辭、與他做些有趣之事, 予這樣一個機會，讓試著來叩他的心門, 是再合適不過了。

　穆驍如此心想，卻不知在顧琳瑯看來, 他的這一舉，就同顧琉珠令琴差不多。

　顧琉珠為折騰，把當樂伎使，而穆驍為折騰，就把當廚娘使……下, 琳瑯著眸中笑意的穆驍，忽地想到一句民間俚語，“什麼鍋，配什麼蓋”。

　難怪穆驍明明在軍國大事上，可以做到選賢任能，但在自己的私事上，卻這般迷顧琉珠，也難怪顧琉珠一點都不恨殺丈夫的穆驍，可與殺夫仇人，歡喜度日。

　他二人，原在某些方面，是同一種人，在折騰起人來，都可不約而同地使用同一種思路手段，真可說是心意相通、天生一對了。

　雖然穆驍把當廚娘使，與顧琉珠心思相同，是有意在份上折辱，但琳瑯并不會因此承多心理傷害，只是想著洗手作羹湯，原是只為心的家人而已，現在，卻要為一個彼此相厭之人而為，對此，到很是別扭。

　但，這份別扭，也總比旁的莫名折辱好。同與穆驍初見那夜，被在案上的折辱相比，煮個面，已是極輕了。

　而且，琳瑯之前一直覺今天的穆驍，對的態度，有種過于平靜溫和的詭異。現下他這樣，又是那個欺辱人的穆驍了，琳瑯面對這樣正常些的穆驍，倒習慣輕松一些。

　宮廊下，低著眸子，對這位當朝皇帝，輕輕地道：“是。”

　膳房其中一間的廚宮人，皆被清了出去，需為大晉皇帝煮面的琳瑯，挽袖走進其中后，見穆驍也隨后負手走了進來，像是要親眼看著，將面煮出似的。

　……是親眼看著像個廚娘忙來忙去，會讓喜以欺辱他人為樂的穆驍，心里面，到更加快樂嗎？……

　琳瑯默思一瞬后，決定無視穆驍的存在，將此面迅速煮完，而后，離穆驍遠遠的。

　作麻利，潑水面，原是一氣呵，可在旁看熱鬧看笑話的穆驍，卻不安靜，一會兒問面是不是太干，一會兒問水是不是加多，像一只蜂，在旁嗡嗡飛著不走，冷不丁地就要蟄一下。

　膳房門外，袖手侍立的郭，默默瞧著房景，看長樂公夫人在案邊面，圣上便抱臂站在案旁盯著，長樂公夫人到灶前倒水，圣上便負手轉至灶旁看著，如一只撲騰著翅膀的小鳥，繞著長樂公夫人飛來飛去。素來威嚴的玄影，此刻在晴燦天照下，蒙著一重淡金的溫暖輝，輝中織金蟠龍熠熠發亮，那一向威凜霸道的神，這時看著，竟似有一兩分雀躍。

　穆驍心中，確實有兩分難以制的雀躍，像年人一樣，心中盈滿難言的期待。

　快樂，他詫異于不過將吃一碗面而已，自己竟會到這麼快樂，像個孩子，津津有味地看顧琳瑯為他面、煨湯的每一個作，看纖纖十指優雅如蝶地上下起舞，雪白的面、清澈的泉水，從玉蔥般的十指間悠悠穿過，天中，那玉幾近明，指尖一點嫣紅，如春日里，最的落花。

　他心中，已有很久沒有這樣純粹如年的快樂，清鮮面香四溢時，竟恨不得就在這廚房中立時用，強繃了片刻，方止住這躁|心緒，喚宮人進來，盛面碗，并讓顧琳瑯與他同至殿。

　琳瑯原以為自己煮完面就可，不想還要再去殿。以為讓去殿的穆驍，是想讓像個宮，侍奉在食案旁，站著看他用食。但到殿后，穆驍卻讓也在食案前坐了，而后，揚眉看一眼總管郭，郭總管立會意地輕輕一拍手，宮人們捧著一道道膳，魚貫而。

　清涼臛碎、釘雪龍、通花牛腸、五味杏酪鵝、石首玉葉羹、鮮蝦蹄子膾、紫魚螟晡……一道道山珍海味，被端上天子食案時，琳瑯又聽天子穆驍輕輕咳了一聲，似漫不經心地看著問道：“夫人以為，這殿陳設如何？”

　琳瑯朝四周金熠熠掃看了一眼，一時有些語塞。

　昀為帝時，雖有江山富貴，但殿布置，并不十分奢華，普通金玉之，只在殿中偶做點綴而已，不會像現下這般，塞得滿滿當當。

　且，縱同設金玉，昀所用，也比穆驍所用，要清雅許多。譬如從前這殿中屏風，并非眼前這道肆意張揚的云海金龍，而是十二幅碧金山水，每幅皆是由當時畫院最好的畫手，心摹自古人名畫，高雅不俗。

　縱語塞，但天子相問，不可不答。在對面年輕男子有期待的目注視下，琳瑯慢慢吐出八個字道：“金碧輝煌，貴氣人。”

　這八個字，似讓晉朝天子到滿意，他未再問什麼，只笑著道：“菜已上齊了，夫人請用膳吧。”

　琳瑯這才注意到，那些山珍海味，俱麻麻擺在食案靠的這一邊，而穆驍那邊，只一碗煮的面而已。

　若非有了先前那次茶水點水的誤解，此刻的琳瑯，定要疑心，這些金炊玉饌，是否皆下了毒。不解穆驍此舉何意，僵著不時，又見穆驍了然地笑了一聲：“是朕疏忽了，忘了讓人斟酒來。”

　易醉的琳瑯，剛要開口推辭，即見穆驍笑對道：“是極清淡的果酒，不容易醉的，夫人放心。”

　酒端上，殿宮人俱退了出去，而如坐針氈的琳瑯，如何能放下心來？！

　先前見穆驍將當廚娘使，還覺他正常了些，是往日那個總針對的惡劣之人，但此刻，穆驍又變得不正常了，這樣不正常到近似示好的溫和，比先前直白洶涌的厭惡，更令到不安。

　琳瑯正被穆驍這奇怪的態度，弄得云里霧里，驚懼莫名，又見穆驍含笑的目，一直不從上移開，似是不筷，他就會一直看下去，只得抬起僵著的手臂，拿起金箸，隨夾了一筷蝦，送口中。

　穆驍見筷，似是心更好，笑著拿起手邊金箸，開始用他那碗熱氣騰騰的面。

　廚手藝再好，山鮮海膾再，琳瑯也一點滋味都吃不出。煎熬地坐在食案前，一邊味同嚼蠟地緩緩筷，一邊見對面的穆驍，似是胃口極好。

　一碗普普通通的面，在他那里，像是什麼難得的人間味，等這一口，已等了許多年，甫一筷，便是大快朵頤，吃得甚有滋味，沒過一會兒，大半碗面，就已下了肚。

　湯面清香熱氣裊裊，似將那雙深邃的漆眸，也氤氳出了淡淡霧氣。筷飛快的穆驍，在狂吃了半碗面后，忽又緩下了作。他過縹緲熱氣，看向道：“朕在十七歲前，一直沒有吃過這道面。”

　琳瑯不知穆驍為何突然說這一句，也不知自己該接說什麼，一邊默然無聲地著穆驍，一邊暗想穆驍反常因由，暗想自己何時能走時，見穆驍靜靜看片刻，又在縹緲霧氣中，忽地對笑了一下道：“其實差一點就能吃著了，在朕五歲那年。”

　“朕的生母，原是荊州晉侯府的一名歌姬，在一夜侍奉晉侯后，有了朕。因為晉侯夫人，勢盛烈，不允許旁的子，為晉侯生下子嗣，母親，自知份卑賤，若被主母知道有孕在，定是死路一條，便想悄悄飲藥落胎，神不知鬼不覺地抹了朕的存在。

　但朕的命，實在得很。母親連飲了兩次落胎藥，都沒能將朕打下。擔心再繼續用藥，會傷了自己命，只能在竊了晉侯一枚重要玉佩后，懷著對腹中胎兒的無限怨恨，逃出晉侯府，逃離荊州。

　從前在晉侯府時，母親雖只是地位低下的歌姬而已，但因貌技佳，常被召侍宴，生活待遇，比尋常人家的小姐，還要好一些。后來，大著肚子四輾轉，將銀錢漸漸用盡。當朕三歲左右，開始記事時，與母親過的生活，已極清貧，經常剛吃了上頓，即要開始為下頓發愁。

　在極貧窘時，母親有時會拿出那枚玉佩。但，回回剛走至當鋪門口，母親便會調頭。那時的朕，不知自己世，不知母親如此，是舍不下有朝一日作為晉侯之子的生母，回到侯府富貴榮華的希，只知母親每每如此后，看朕的眼神，便越發怨毒。

　母親看朕的眼神，總是銜著怨恨的。怨恨，是朕自記事始，唯一能到的母親緒。

　母親常說是朕毀了，常說，要是朕不存在就好了。年的朕聽著，只覺母親是因被清貧生活磋磨，才會說下這些話。朕以為，雖然母親對朕總是冷言厲，但心中還是著朕的，不然不會在只有一個饅頭時，掰一半給朕，不會在朕生病發寒時，將朕抱在懷中。

　那時朕還不知，在母親那里，朕與那玉佩意義近同，是未來重回晉侯府，榮華的籌碼與希。

　那時的朕也不知，“阿穆”這個名字，并非為“穆”字的種種佳意而取，母親并沒有在朕上寄托“恭敬”、“深遠”、“溫和”等好寓意，“穆”為晉侯姓氏，母親想的，僅僅是希有朝一日，回到晉侯府，擺現下凄寒境。

　起初那幾年，母親頗堅忍，然而荊州晉侯府的侯夫人，一直康健，而葉城里，朕與母親的生活，越來越艱難。

　一年又一年的艱苦生活，終將母親的耐心磨了。與其等待虛無縹緲的榮華地位，不如把握手可及的安定富足。朕五歲那年，母親得到了一個機會，一名富商，在途經葉城時，因人生地不，誤以為母親是名可憐孤，愿納為妾，帶回到懷州本家，令從此過上富裕安定的生活。

　若富商知曉母親早有一子，這機會，或就轉瞬即逝了。

　母親很快做出了決定，只是朕還不知，見母親換穿上干凈漂亮服，很是歡喜。那一天，母親也為朕換上了一套新服，在將那枚玉佩，親手系掛在朕脖子上、掩在下后，牽著朕的手，帶朕出去玩。

　那天，很好，朕仰看著母親，只覺母親麗的容，也在熠熠發。母親的手，很溫暖，母親對朕說話的語氣，也是前所未有地溫。帶朕行走在熱鬧的街市中，不停問朕想買什麼，說今天的他，想要什麼都可以。

　朕舍不得花錢，一直搖頭，但母親堅持，將銀錢塞到朕的手里。最后，朕走停在一家首飾攤前，為母親買了一支雙銀葉簪——因為在那之前，每每有富貴人家的子經過時，朕常見母親羨慕盯看著們的簪釵羅，既然母親喜歡，那朕就買送給。

　只要母親高興就好了。

　朕將簪子送給母親，說朕想要母親天天都這樣高興，天天都這樣對朕笑。母親聽后，怔了一會兒，方手接過那支簪子。低著頭，輕了那簪首銀葉片刻，將簪子簪在發中，對朕綻出了麗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