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來山野藏霧, 即便已是暮夏時節,草木從中也仍有奄奄一息的蟬鳴與蛐聲織至死。
燈火在竹樓的紗窗前映出一道瘦弱影,他伏案握筆, 澤鮮亮的彩墨在他筆下鋪陳, 紙上的廓扭曲,是森然白骨,襤褸衫。
“碎玉, 怎麼還不休息?”
一道頎長的影推門進來, 嗓音著幾分啞。
燈下作畫的年約莫十三四歲的年紀,他生得一張秀氣的面龐, 顯得過分蒼白,猛烈地咳嗽了幾聲, 他手中的筆微抖,一道墨不控地在紙上暈開。
一幅畫因這道痕跡而毀,他沒什麼的微抿,扔了筆, 他過分清瘦的指節屈起,青筋浮現的剎那, 將整幅畫一團廢紙。
“兄長派出去的人回來了。”他瞧了一眼窗外。
“鹽幫果真是一群烏合之眾,只是一子的甜言語, 曹滿江便敢冒險帶城。”
青年摘了幕笠,出來臉頰的一道疤痕, 以及他靠近耳畔的一道青黑的刺青,“這南黎太子謝繁青果然不容小覷, 枯夏一去夜月樓, 他便知其中異樣, 他非但沒去夜月樓, 反讓人將枯夏與那曹滿江帶去了城外……若不是有眼線及時來報,恐怕今夜謝繁青就真的順順當當地離開京山郡了。”
“兄長不是將消息給了裴川皓?只怕他父親裴育寧此時已經見到謝繁青了。”年氣弱,說話也是慢吞吞的。
“裴育寧是去了。”
青年在一旁的桌案前坐下來,“依照你我原本的打算,是要借這枯夏引謝繁青一步步地查出彩戲園背后原有裴家的一份,裴家一旦牽涉其中,謝繁青便會陷兩難境地,相信南黎的皇帝應該也很好奇他會如何應對,否則南黎皇帝又怎麼會在這個時候要儲君西行永淮迎回九龍國柱?”
青年冷笑一聲,“這南黎皇帝果然不喜他這個從北魏回來的兒子。”
陳維良柯嗣所指派,故意尋得機會唆使京山郡太守裴育寧唯一的兒子裴川皓在彩戲園里也摻上一腳。
月寸土寸金,加之裴川皓在京山郡的生意失敗,又不想被裴育寧安排科考仕,正迫切地想要向裴育寧證明自己的經商能力,陳維良便以此為餌,他上鉤。
而南黎有律法,凡是月皇城的外地生意都要經過層層審查,所費時間日久,即便裴川皓的父親是京山郡太守,也不足以為他疏通月城的關系,只因審查商戶當時還握在太傅裴寄清的政敵李適手中,李適怎麼可能會給裴家人行方便?
而裴寄清歷來清正,從不以權謀私,裴川皓又自小懼怕他這位舅祖父,自然連上門提一提此事都不敢。
按理說,此事再怎麼算也只是裴川皓的個人行徑,但偏偏裴川皓為求一個順當,便回了裴家的祖宅,著找出了裴寄清以往的一個舊印信,蓋在了京山郡這邊的經商審查文書上。
有了裴寄清的私印,哪怕是舊的,這件事的質也就發生了變化。
裴川皓自以為蓋了裴寄清私印的文書只在松渝巡的手上并不會送去月,而遠赴月買下彩戲園是陳維良的事,他們之間的合作只在他們兩人之間,并不會牽扯到月彩戲園的買賣契約里去,卻不想,這里頭的水遠比他想象中的要深。
“單憑一個舊的私印,還不了裴寄清。”名為碎玉的年重新在雪白的宣紙上著墨,他形銷骨立,一臉病容,“兄長此前在亭江縣冒充謝詹澤親信設局殺謝繁青的計劃失敗,眼下拔除裴寄清這顆釘子的時機已經到了,不知兄長如何打算?”
青年聞聲,飲茶的作一頓,抬眼看向書案后那面容仍有幾分未的稚氣的年,“你似乎已經知道怎麼做了。”
年聞言,泛白的微揚,從一旁的書本里出來一封信件,“在羽真奇的掩護下,兄長與我費盡心思才掌握了這麼一個驚天聞,南黎皇帝謝敏朝同他那兄長德宗皇帝大不一樣,他曾幾經沙場,多年忍蟄伏終于名正言順地坐上天子之位,他絕非是一個昏庸的帝王。”
“這東西在你我手中的用并不大,但若是給了另一個人,南黎皇族之間可就熱鬧得多了,兄長殺不了裴寄清,但有人可以。”
青年一瞬間便明白過來,“你是說……晉王?”
隨即他站起來,接過他手中的那封信件來,那雙稍顯鷙的眼睛里了幾分笑意,“如此一來,壁上的戰事或可因此改換局勢。”
或聽見碎玉又是一陣咳嗽,青年的眉頭皺了起來,那張因疤痕而有些兇相的臉流出些許擔憂,“新藥還是沒多效用,看來我還要再找別的方子。”
“兄長何必為我奔忙?我這條命吊著又能吊多久?”碎玉眼也不抬,兀自在紙上鋪陳筆墨。
“碎玉……”
青年面上添了幾分愧,“當初要是我早些去緹接你,你也不至于在來麟都尋我的路上落下這樣重的病癥……”
“兄長說這些話做什麼?”
碎玉忽而想起那個漆黑的夜,路遇征兵,他上的牌子早被人了,證明不了份,他不要命地往前跑,后頭是一路提著刀追趕他和其他幾人的北魏差,他見前方林子里的燃燒的一簇亮,便踉蹌著跑上去。
對上林中那麼多雙眼睛,他還站在原地沒,下一刻被人攥住手腕拽了過去,他才對上那個姑娘的一雙眼睛,便見十分迅速地扯下上的斗篷裹在了他的上,隨即又散下他的發髻,往他臉上抹了塵灰。
明明那些差提著帶的刀上來時,他明顯覺到和他一樣在抖,但涂過塵灰的臉看起來卻仍在佯裝鎮定。
“至我如今還活著。”他收斂心緒,專注于筆下。
青年見他不愿多提這些,便也不說了,思及今夜在城外的事,便道,“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好不容易發現他們的蹤跡,要趁謝繁青和他那個太子妃戚寸心還沒離開京山郡境,殺了他們。”
“即便是為了裴川皓,裴育寧也不敢以下犯上,他是利用不得的,要殺太子夫婦,只能我們自己來。”
碎玉抬眼看向青年耳側的那道青黑印記,“兄長,這是你我最后的機會了。”
青年自然也清楚,他著那封信件才要出門,卻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來,“你似乎還沒瞧過太子夫婦的畫像?”
碎玉已經低下頭,認真地去勾勒紙上的線條:
“兄長不會錯認他們就是了,部署刺殺是你的事,我從不參與。”
——
夜幕林間,燃燒的火把照得人臉頰微疼。
著靛藍大襟袍的京山郡太守裴育寧跪在沾滿腥的草地上,未干跡的劍刃已橫亙在他的脖頸間。
他面如死灰,幾乎不敢多看面前的錦年,“殿下,臣……知罪,是臣教子無方。”
“太守大人,你可知如今朝中的形勢?可知太傅在月又過著何種如履薄冰的日子?”
徐允嘉才知彩戲園背后真相,饒是他平日最為穩重冷靜,此時也有些不住緒。
裴寄清當初做出讓裴家二房遷離月的決定,實則是不希裴家人卷月不見硝煙的爭斗之中。
裴育寧甚至還想得起當初他才上任京山郡太守時,裴寄清特地命人從月寄來一封信,信中全無位高權重之人的氣勢,只是一位長輩對他的和藹告誡,言裴家雖遠離月卻仍在風口浪尖,要他謹言慎行,要他謹記家風,為清正,為子心孝,為父慈和,要正己,也要正兒之。
“殿下……”
裴育寧雙眼一熱,全然不顧滿地腥與后那數百差的目注視,俯重重磕頭,“臣愧對殿下,愧對太傅!”
“育寧表哥若真的知錯,”謝緲冷眼瞧著他,兀自用袖去臉頰的跡,俯下時,他的嗓音很輕,卻教人遍生寒,“你現在就回去,將你那個好兒子親手殺了。”
裴育寧形一僵,猛地抬頭對上年那雙猶如浸潤過冰霜的眸子,他滿冷汗,一下癱在地。
“舍不得?”
年輕笑一聲,“也對,育寧表兄若是舍得,今夜便該綁了你那兒子來見我。”
“裴太守舍不得你那兒子,可裴家其他人包括你那兒子都要被你害死!太傅一生清正,竟讓你們父子了他上的污點!”徐山霽一見裴育寧這副腳蝦的模樣便忍不住開口。
戚寸心抱著貓站在那兒,目落在裴育寧上,在這一刻才終于厘清了彩戲園背后的一團麻,北魏派來的除了羽真奇之外還有別的探,他們引謝緲查到京山郡裴家,就是為了讓他陷兩難?
戚寸心總覺得在這一層以外,似乎還有更大的謀。
可那到底是什麼?
裴育寧的臉十分難堪,他此時也深知蓋裴寄清舊私印一事沒那麼容易危及裴寄清,但值此多事之秋,難保不會有有心之人趁此向其發難。
裴川皓不死,這樁事是過不去的。
“殿下,”裴育寧滿臉頹,巍巍的,“我知太傅在朝中多年為的是家國天下,太傅之襟,罪臣裴育寧難以企及,為裴家子孫,我有負家父裴寄明臨終前的教誨,也有負當初太傅殷殷關切的一封家書。”
“為人臣,罪臣尚不能厘清京山郡走私販鹽的鹽幫,為人父,罪臣更是縱容太過,教導不夠。”
裴育寧說著,閉起眼睛,兩行濁淚淌下來,“罪臣不敢再累及太傅,累及殿下,今夜回城,罪臣定會上書請罪,并……將我兒裴川皓下獄治罪。”
昔年祖父道:裴家人必要擰一繩,不可自殺自斗,不可為外外人所搖家族本。
如今卻是他裴育寧玷污了裴家的聲名。
“表兄還不算糊涂得太過。”
謝緲輕瞥劍刃上殘留的跡,便順勢在裴育寧肩上拭了一下,“你最好記得你今夜這番話,若你敢用什麼假死,或替死的手段幫裴川皓逃過此劫,到時死的,就不只是他一個了。”
隨裴育寧而來的幾百差全都得了他的命令,跟隨太子馬車,一路護送至京山郡邊界。
謝緲牽起戚寸心的手上了馬車,他的神始終有些沉,似乎比平日里還要更令人難以接近。
戚寸心的手腕被他握得有些,忍不住往后了一下。
“疼?”
他仿佛才回過神,指節一松,看向。
“也沒有很疼……”抿了抿。
年垂下眼簾,端詳微紅的腕骨片刻,他冰涼的指腹輕,輕輕地了一下,“娘子,我們不去永淮了。”
他的嗓音聽不出多波瀾起伏,但戚寸心看著他片刻,輕聲應,“好。”
“你還疼不疼?”
他頭也不抬,還在認真地的手腕。
著他,住心頭直沖鼻尖的酸:
“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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