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皇敗走,最后半途被敵殲滅。世上只有大涼皇帝,不會再有明齊皇帝和秦國皇帝了。
歷史只會記得勝利者,亡國奴固然悲哀,可如果舊的君主暴政苛待,新的君王卻對百姓仁德寬厚,那麼民心終于還是會倒下寬厚的一方。
百姓不是傻子,自古以來就有投桃報李之說。明君在哪里都會得人擁護。
大涼的將士要歸鄉了。
打了勝仗回國,總歸是一件榮耀的事。那些家戶里有人參軍且還活著的人家,自然面上有。便是馬革裹尸,雖然痛惜,卻也自豪。
隴鄴城里的百姓幾乎是奔走雀躍,等待著勝利的大軍歸來。
與民間熱鬧相比,宮中卻是冷清清的。
羅潭坐在院子里,秋日里難得出的這般熱烈的太,曬在人上暖融融的。院子里鋪了一地的書,驚蟄和谷雨正在曬書。
羅潭瞧著,便笑了一聲,道:“從前在小春城的時候,總是把這些書拿出來曬。我倒是覺得,書又不會壞掉,有什麼可曬的,偏還那般講究。沒想到如今,倒是我主替做起這些事來。”
的邊站著的青衫男子并不說話。
裴瑯在一夜之間,似乎蒼老了許多。他沉默的做事,沒了沈妙的吩咐,他不能看折子。每日就是看看書,什麼都不能做。這樣徒勞的日子似乎令他很痛苦。
宮中見不到一點兒歡喜的氛圍。
陶姑姑抱著兩個孩子走了出來,羅潭連忙站起,接過一個。
“小爺們都很康健,”陶姑姑笑道:“娘說夜里也很乖,都不曾吵鬧。”
羅潭的臉上也有了些笑容,道:“這般乖巧,倒是隨了娘親的子。”說話聲戛然而止。
裴瑯的目落在兩個孩子的上,眸微微一黯。
“哪個是哥哥,哪個是弟弟,我真是一點兒也分不清楚。”羅潭岔開話頭:“生的一模一樣,現在就如此,以后可怎麼辦呀?”
陶姑姑笑道:“不礙事的,日后可以換著服打扮來分,況且孩子長大了,脾都是不一樣的,自然能分得清楚。”
“不過要怎麼稱呼呢?”羅潭苦惱:“哪個是哥哥,哪個是弟弟,小表妹連名字都沒來的及給他們取……”蹲了一頓,隨即懊惱的笑了笑:“我總說不提起,可總是提起,罷了。”
陶姑姑見狀,想要勸幾句,卻見谷雨和驚蟄從外面匆匆進來,谷雨道:“親王回來了!”
“什麼?”裴瑯和羅潭都是一怔。按照大涼軍隊的腳程,應當還有月余才回京的。
“親王單獨先帶了人馬趕回來了。”谷雨低聲道:“可是夫人…。”
頓了頓,裴瑯才輕聲道:“過去看看吧。”
謝景行大踏步的往宮里走。短短一年時間,足以改變太多事,永樂帝和顯德皇后雙雙離世,諾大的宮殿似乎也變冷清了許多。
鄧公公笑道:“殿下先去看兩位小爺吧,陶姑姑和羅姑娘正與他們玩兒呢。”
謝景行眉頭一皺:“沈妙呢?”
話音未落,就看見自大廳后面繞過屏風,羅潭和陶姑姑手里抱著孩子走過來,裴瑯跟在后。
襁褓中的嬰兒大約方才睡醒,很是活潑的揮舞著小手,胖乎乎的小手在日頭下,分外可。
謝景行的腳步一頓。
“沈妙呢?”他緩緩開口。
裴瑯上前一步,輕聲道:“你去看看吧。”
……
高湛捋一捋全白的胡子,搖頭道:“老夫已經竭力保了的命,這子本已經油盡燈枯,不過有強烈的求生意志,或許有不甘的事,不肯松下最后一口氣。憑著那最后一口氣,老夫用金針封住的道,救了一條命,但是也僅僅只是救了他一條命而已。”
“祖父,這是什麼意思?”高問。他離家多年,當初自走上仕途開始,同高家的理念背道而馳,被逐出家門,已經多年未與高家有往來。這一聲“祖父”,喚的竟讓高湛子微微一。
“意思就是,或許會永遠的沉睡下去,雖然有呼吸,有脈搏,但永遠不會醒來,永遠無法睜開眼。或許醒來了,但是,”他看向高:“就如同你醫治的葉家爺一樣,醒來之后,會是什麼樣子,無人可知。”
也就是說,沈妙醒來之后,也許會變得和葉鴻一樣癡傻。不過更多的可能,只會像這樣一年又一年,沉睡下去,最后老死也不會睜開眼看謝景行一眼。
“那不就是…。”季羽書把“活死人”三個字咽了下去。可是便是他不說出來,周圍的人也懂高湛話中之意。
“這樣的話,”高湛問謝景行:“殿下,你還愿等嗎?”
“多久都無妨。”謝景行道:“履行了的承諾,等到我歸來,我等一輩子又如何?的命是我的,沒過我的允許,閻王也不能拿走。”說話的時候,他眉眼冷厲,竟有永樂帝的冰寒,卻仍舊帶了屬于他自己的狂肆,偏教什麼都不放在眼中。
眾人默然。
沈妙閉著眼睛,聽不到這些聲音,仿佛睡得十分安穩,羅潭道:“出去吧,讓歇息一些日子也好,這麼一年來,都未曾好好休息過。”
……
謝景行待那一雙嬰兒極好。
周圍跟了他多年的手下和好友,見了他耐心的模樣險些驚掉了下。都說年輕的父親雖然當父親的時候很歡喜,但因為天生的枝大葉和不心細,總會抗拒帶孩子。
而謝景行這種子,又怎麼都和“溫耐心”沾不上邊。
但他的確是出乎眾人的意料,每日都花時間和兩個孩子呆在一。親自把屎把尿也不嫌棄,還挑剔娘,一個大男人事無巨細都要過問。兩個孩子如今只有名,都是謝景行取的,一個“初一”,一個“十五”。
眾人都嫌這名取得太過隨意,偏謝景行振振有詞:“初一十五的月亮最圓,再說,我自己的兒子,什麼名字管你們屁事,滾。”
眾人只好滾了。
可什麼都能不管,取名字不管,他照顧嬰兒不管,該做的事還是要做的。
永樂帝的傳位詔書舉朝皆知,如今天下太平,謝景行也要登基。登基順其自然,那立后呢?
立誰?
沈妙如今還躺著,或許一輩子都不能醒來,或許醒來后是癡兒。歷代王朝可沒有這樣的皇后做先例。
似乎也不太可能。未來的日子太過漫長,而人心易邊,謝景行可以說如今對沈妙忠貞不二,可日后誰能說得清?
羅潭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很是不甘,沈家軍是跟著大涼的軍隊一起回來的,如今還未到隴鄴。因此也不曉得沈妙的事。羅潭作為沈妙唯一的親人,不愿意見著沈妙委屈。更不甘心沈妙付出了一切,卻什麼都沒得到。
不好責罵謝景行,因為謝景行本也沒犯什麼錯,便將這一年來沈妙的辛苦都和盤托出。說沈妙著大肚子替他守著隴鄴,守著皇宮,守著大涼皇室的尊嚴。多次千鈞一發的時候,明明很危險,但沈妙也都扛下來了。本來不必如此的。
謝景行沉默的聽完羅潭的話,似笑非笑的看了一會兒,道:“所以?”
羅潭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便道:“所以,你心里知道就罷了。”心里說不出來是什麼滋味,堵得慌,得慌,卻又不知道怎麼紓解。跑著跑著,卻是撞到了一個人上,抬眼一看,正是高。
高奇怪,問怎麼了。羅潭狠狠瞪他一眼,自己走了。
謝景行走到池塘邊,本是要喝茶的,最后卻是喚鄧公公撤了茶,上了一壺酒來。
這池塘邊上,涼亭月下,曾是顯德皇后與永樂帝喝過最后一場雪釀。世人皆唏噓帝后伉儷深卻蒼天不公,表面上瞧著,他也的確是比永樂帝更加幸運,至他還活著,而活著,一切都有可能。
但如果沈妙一輩子不醒來呢?這樣的活著,是否一輩子也會失去許多趣味?謝景行對江山帝位并沒有太高的熱忱,如果連邊的人也失去了,一輩子過無趣的生活,其實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
有人的腳步聲傳來,順著聲音去,卻是裴瑯。
裴瑯風霽月,謙謙君子,似乎一輩子都滴酒不沾,見著他這樣的人,總覺得應該是青竹颯颯,飲茶琴的孤傲文人一般。然而他卻在謝景行的對面坐下來,自顧自的尋了個酒盞,給自己斟了杯酒。
玉做的酒盞在月下散發出瑩瑩微,還未飲就令人醉。
裴瑯道:“明日你便要登基了。恭喜。”
謝景行挑一笑,卻也并未見得多歡喜。
“呢?”裴瑯卻是單刀直,問:“你打算如何?”
謝景行慢悠悠的轉過頭,盯著裴瑯看了一會兒,才道:“裴先生很關心?”
“之前與親王妃曾有過師生之誼,”裴瑯不為所,依舊娓娓道來:“后皇城危困,也算患難之。我并不想指責改變什麼,只是好奇。”
“哦?”謝景行低頭飲一口酒,淡淡道:“你以為該如何?”
“親王妃曾提及,對于皇后之位,或是任何權勢地位,并未貪,反覺累贅。不過若是這是屬于的責任,亦會擔起。并不是一個慈悲心懷天下的人,但愿意為了自己心中所重要的人去擔負。”
“這個重要的人有沈家的親眷,有肚子里的孩子,也有你。”
裴瑯道:“親王妃說,的一生總是格外坎坷,老天待也十分嚴苛,有時候從頭想想,似乎也從未遇上過什麼好景。所以對于上天的眷顧,從來不敢奢什麼。曾唯一的奢,也就是希自己所之人平安喜樂。”
謝景行的眸微微一。
裴瑯轉頭來看著他,笑道:“從未遇上過什麼好景,旁人輕而易舉就能得到的東西,要費盡心思才能得到。甚至于一些微小的愿,對于來說也比別人要難。如今好容易苦盡甘來,還未飲到甘,就已沉睡,老天對的確太過不公了。不過正因為對人心從來沒有奢求過什麼,才越讓人可憐和敬佩。”
“親王殿下,”裴瑯手持酒盞,微笑著道:“如今你大業既,登基在,坐擁江山,也許日后還有人。可是我還是得提醒一句,不要讓自己后悔。”他的聲音微低:“如果后悔了,這一生沒有回旋的機會,日日痛苦,才是折磨。”
謝景行若有所思的看著他,問:“你后悔過?”
“曾經,并且窮盡一生挽回,雖然挽回了一些,失去的卻再也不能重來了。”裴瑯嘆息。
二人沉默,正在這時,陶姑姑卻是匆匆趕來,瞧見謝景行和裴瑯正在對酌,有些尷尬的開口道:“殿下,兩位小爺正哭個不停,娘婆子怎麼都沒辦法,您還是去看看吧。”
初一和十五每日都被謝景行哄著,子倒是十足的驕縱。旁人怎麼哄都沒辦法,偏謝景行一哄才罷休。說來也是奇怪,沈妙的子十足沉靜,并不會給人添麻煩,生的這兩個小孩子卻是來討債的一般,之前還好,謝景行一回來,脾氣“蹭蹭蹭”的見長,得虧謝景行對孩子耐心,這要是換了個其他年輕的爹,只怕早就甩袖子不干了。
謝景行起道:“我去看看。”忽而又想到什麼,轉頭看向裴瑯,盯著他道:“你這個人,倒很有意思。不過,多謝你的提醒。”他將酒杯中剩余的一點子酒一飲而盡,道:“我從來不做后悔的事,也不做讓人后悔的事,你,多慮了。”
謝景行和陶姑姑離開了,著他們二人的背影,裴瑯搖了搖頭,有些自嘲的笑了笑,低聲喃喃:“多慮了麼?”他的神漸漸變得苦:“真是,一點機會也不給人留,可惡的很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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