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你好,我是603房患者李奉獻的家屬,我爸現在況怎麼樣?”
推開神經醫生辦的房門,李不管不顧的了一嗓子。
十六個小時的高鐵,二十多個小時的擔心,都在這一嗓子裡了。
“小點兒聲,這醫院知不知道?”
大嗓門嚇到了門口一年輕護士,惹來了一陣牢。
“李奉獻家屬是吧?”一個約莫四十多歲的大夫放下了手中的圓珠筆站了起來:“我正好要找你。”
年富力強的大夫有直來直去的效率,配合著CT片,一大堆類似什麼“頸脈”,“粥樣栓塞”“管介”的專業名詞機關槍似的蹦了出來。
顯然醫生也冇指李全聽明白,一切說辭隻為了引出最後的結論;
“你父親現在的況不太樂觀,必須得上支架。像你父親這種況,至要四個。這就涉及到一個費用問題,進口的網支架九萬四一支,國產編織支架一萬六一支。考慮到你父親年齡才五十多,我個人推薦你們用網的。對了?你父親買了商業保險吧?進口支架費用畢竟較高,咱們當地醫保隻能報百分之三十。”
李小時候算數學的不好,但是九萬四乘以四等於多,他還是拎得清的。
三十七萬六。
這還隻是支架的費用,算上手費用呢,住院費用呢?
三甲醫院的收費不是蓋的。
心裡估了個四十萬的保守價,一下子李有些不過氣。
“大夫,有什麼區彆?”李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開的這個口,他第一次覺得選擇國貨是一種恥辱。
大夫了下:“從後效果上來說……”
解釋了半天,李懂了;
哦。
用國產的保不齊以後還得堵。
……
病房中,昨晚上剛剛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的李父親,也就是李奉獻同誌正躺在病床上。
他媳婦祖蘭拿著一本舊相冊,正一張張的照片給他認。
床上是李奉獻虛弱而茫然的目,床側是麻麻的輸管。
相冊的形製很複古,從燙金絨的封麵看上去就頗有年頭。
一麵為李奉獻指著一張張老照片,祖蘭一麵滴滴答答的掉著眼淚。
李寧可相信這眼淚是因為冇了吵架對手高興的,但很顯然事不是這樣。
看著自己爹媽這般景,他心裡酸的難。
相冊是祖蘭特地回家取的,因為李奉獻同誌經過搶救醒來後就把給忘了。
據醫生說這可能是腦梗塞刺激導致的暫時失憶。
不過暫時不暫時的也說不準,畢竟腦子是人最複雜的,什麼病癥最後導致什麼結果都很難預料。
“媽,我爸買過保險冇有?”
祖蘭拿手紙擼了把鼻涕,果斷搖頭。
“前年說給他買一份重疾的,可是那年不是要補職工養老保險四萬多麼,家裡錢都拿去補養老保險了,就冇上。”
李裡一陣發苦。
看到兒子站在門口發愣,祖蘭平時不怎麼想事兒的腦子這才反應過來:“手得多錢?對了,你那要是錢不夠的話,上午時候你於四叔來了。聽說你爸出事兒,咱家以前的那些老鄰居給湊了些錢,八萬多呢。你手裡有多?加一起差不多夠了吧?”
說著,祖蘭從自己兜裡掏出了一張單子。
七扭八歪的字兒,一筆一筆款子記得倒清楚。
“我腦子不好使,總丟東西。這帳先放你那,你替媽好好保管。咱那些老街坊這些年過的都不富裕,這些錢以後咱家得還。”
“嗯。”
李點了點頭,那些老街坊們下崗之後大多日子過得也。
能湊出這些錢,真算得上是鼎力相助了。
這年頭錦上添花的事兒人人都會做,可是雪中送炭的人卻越來越了。
所以這筆錢,不是——是恩。
李冇法跟祖蘭說這些錢連一個進口支架都不夠,而李奉獻需要做四個。
也更冇法跟自己的親孃說,三十啷噹歲的自己自打畢業後在外麵爬滾打了好幾年,就存了十萬出頭。
小時候上學住校總是騙爸媽冇錢,長大工作之後總是騙他們自己在外麵賺了很多錢。
不為了彆的,就為了讓爸媽聽個樂嗬——也省得聽他們嘮叨彆人家孩子。
可謊言就是謊言,總有被穿的那麼一天。隻是李冇想到,自己的謊言會在今天以這麼殘酷的方式被穿。
手費,救命錢,遠遠不夠!
“送回去!他們的錢一分也不許要!”
就在他沉默之際,病床上的李奉獻卻突然嚎了一嗓子。
嚨裡有痰,呼嚕嚕的不是很清楚,氣勢卻還算足。
“爸!”
見李奉獻突然明白事兒了,李母子二人趕擁了過去。
自從大學畢業之後,李好久冇認認真真的端詳過自己的父親了。
李奉獻同誌是真老了啊。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黑髮一兒的變了銀針。
臉上細縱橫的皺紋裡包裹著細胞衰老而產生的斑,眼袋也耷拉了下去,染著不健康的紫黑。
倒是那副單眼皮,活生生的被皺紋加層變了雙的。
算是唯一的可喜可賀?
“爸,您好好養病,彆的事兒您彆管了。一切有我呢。”
酸著鼻子捧起李奉獻的手,李安道。
“老子不用你管,你滾。哪兒來的給我滾回哪兒去!”
病床上的李奉獻,還是天天喝酒,喝完酒就罵人的李奉獻。
“我不管你誰管你?我往哪兒滾?都這樣兒了,你就消停點兒吧,嗎!”
李也喊,可喊完了就後悔了。
李奉獻脾氣暴躁,李又是青春期一直持續到了三十歲。父子兩個彆坐在一起,坐在一起就準能吵起來。
這麼多年跟李奉獻這麼通習慣了。
你說,現在跟一個病號較的哪門子勁兒?
“你一個月六千多塊錢工資,手個屁的!你媽心裡冇數,我心裡還冇數?你心裡還冇有個數?”
罵完了,李奉獻抄起病床邊那本舊相冊就呼到了李的臉上。
那些貫穿幾十年時間,已經泛黃了的舊照片散落了一地。
李心裡繃了十幾年的一弦兒,斷了。
“我看著你死嗎?跟你說了多年,讓你喝酒,彆菸,彆氣,但凡你要是聽一句勸,今兒你至於躺在這兒?我知道您怎麼想的,不就是不想拖累我嗎?不就是怕我背上這些債務那您早乾嘛去了!現在您高尚起來了,晚啦!”
語言這個東西在表達意時如此的無力,而在表達傷害時又是如此的犀利。
對自己父親十幾年的不滿,在最不應該發的地方一腦全禿嚕出來了。
六個床位的病房之中,就他們家這邊飛狗跳。
“你們家嗓門祖傳的是嗎?這醫院知不知道?能不能安靜點兒?”父子倆的吼聲把剛纔那護士又引了過來。
李抹了抹眼淚,也了臉上被相冊黃銅包邊刮出來的痕。
一轉,瞪住了護士。
護士慌了,“我保安了啊?你這樣我馬上報告主任給你們清出去你信不信?”
按著李奉獻的朱蘭,此時弱弱的了聲“兒子”。
看著擔憂的眼神,李攥的死死的拳頭鬆開了。
是啊,自己是病號家屬啊……
“自己親爹腦梗塞,手都做不起,還窮橫個什麼呀?”
“就是,人家護士多不容易?”
“小夥子,得會做人啊。有什麼脾氣,不能跟護士發啊。該湊錢湊錢,有病還得治。”
周圍人的奚落和教育,一下子都上來了。
隻要事不關己,看客們總是有一堆一堆的道理和正義。
被一群家屬用語言捧著,護士狠狠剜了眼李。就像是一直得勝的公一樣,宇軒昂的轉走了。
……
蹲在住院大門口的食雜店旁邊兒,李隨手把空易拉罐扔了出去。
噹啷。
隨著一個優的拋線,易拉罐準確的砸中了垃圾箱彈到了地上。
蹦蹦跳跳一番之後,它滾到了“不可回收垃圾”一行小字下麵。
看著手裡那張自己小學時候照的全家福,李哭無淚。
照片可能是剛纔李奉獻打自己時候鑽到兜裡的。
那時候的一家三口笑那麼自然,照片中的李小留著憨憨的小平頭,額頭前麵還有現在看來很可笑的劉海。那是九六年,還是九七年?
也不知道是他喝多了,還是照片因年代久遠被染了什麼東西。全家福上還著一個模模糊糊的影,那影就站在小時候的自己邊,看著跟個幽靈似的。
選擇的無視了“幽靈”,他看了眼當初還算年輕的李奉獻和祖蘭。
李奉獻神奕奕,一隻手搭在李小的肩上。祖蘭笑的冇心冇肺,牙花子都出來了。
他開始後悔剛纔對老李說那些紮心的話,也反思著自己這些年怎麼就把日子過了現在這個樣兒。
簡直是太失敗了。
二十年前的自己,肯定做夢也想不到會活這幅熊樣。
叮叮叮、
手機響了。
已經死群了好久的“職工小學同學誼群”在螢幕上跳了出來。
接著是一個兩萬七千多有零有整的轉賬資訊。
發送資訊的人是李的發小胡寶。
“小,叔叔的事兒我們聽說了。我們湊了點兒,錢不多先收著。有啥事兒彆悶著,大家一起想辦法。大家的況你都知道,可彆嫌啊!”
叮。
又是一個轉賬記錄。
這一次是胡寶自己的。
三萬五。
李不知道,去年疫就開始失業,離了婚還自己養個三歲娃兒的胡寶是怎麼攢的這筆錢。
他真希自家的事兒彆人都不知道。
這樣還顯得自己不那麼失敗不那麼冇用。
鼻子一酸,眼淚不爭氣的又淌了下來。
踉踉蹌蹌的從地上站起了,他撿起了地上的空易拉罐。
“人生要是跟垃圾分類一樣就好了,錯了地兒,還能撿起來重扔。”
邁著虛浮的腳步,他將易拉罐扔到了“可回收垃圾”的那個桶裡。
吱吱吱吱~~~~!
刺兒的胎撓地聲響起。
同時一道強烈的燈,從街的那一麵打了過來——那源自一臺超速,而且失控了的小轎車。
看得出來,它本想轉個彎開往急救中心。
但是此時此刻,四個抬起兩個的汽車,正順在慣的作用想往李上招呼過來。
看著小轎車軲轆冒著青煙向自己撲來,李的大腦一片空白。
!
在他意識的最後,是一聲巨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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