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那年,他被在自己面前一向不茍言笑的父親送上了馬車。
馬車載著他,疾馳在離京的路上,他踉踉蹌蹌地撲過去,在車壁的小窗子上,凝視父親。
然而誰也沒有在意他心的惶恐跟不安,父親頭也不回地離去,甚至都沒有看他一眼。從此,他們再不曾相見。
這一切,對當時年的他而言,猶如棄。
他四歲就跟著父親扎馬步,不論是炎炎夏日,抑或冰天雪地,從無間斷。累得哭了,倒在地上,父親也不會抱起他哄他。但繼母卻會讓人端著冰鎮過的銀耳蓮子羹過來,將他扶起,笑著喚他淮兒,親自著白瓷的湯匙,一勺勺喂他。還會拿著香噴噴的帕子,輕輕去他額上的汗珠,那輕像是天上綿綿的白雲。
可父親一出現,就會打翻那碗蓮子羹,打發繼母離開。
許多時候,他都忍不住嫉妒自己那同父異母的弟弟燕霖。
明明都是父親的孩子,可是為何父親待他卻那般好,待自己卻像是陌生人。
同樣年的燕霖可以睜著漂亮的眼睛,在父親的懷裡撒,而他卻只能在酷暑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吃苦。
娘告訴他,那是因為他的生母已經去世了,如今活著的,當著國公府主母的人是燕霖的母親。
雖然都喊著母親,但小萬氏終究只是他的姨母,繼母……而非十月懷胎誕育他的人……
府里的人都在悄悄議論著,他跟燕霖終究是不同的。
他們裡著他世子爺,可背地裡都在燕霖跟前賣乖。
世態炎涼,他很久以前就嘗過了。
進天機營時,他年紀最小。
他害怕,他想逃,可打開地宮的門,出現在眼前的卻是漫天黃沙,長風絞,四野蒼莽,他本無路可逃。
因而,他也在那一刻便明白,府里的那些人,暗地裡說過的話,從來都是真的。
垂髻之年,他的心卻已滄桑。
膝下的地磚冰冷刺骨,帶著沙漠的酷寒,上的疼痛,似乎漸漸被凍得麻木。
三位師父依次圍坐在那,誰也沒有出聲。
敦煌此行六人中帶隊的大師兄摘去了面,俯首稟報起來,「潛王城后,我們便發現老城主本不像傳說中的那樣……」
已經帶上了些微青年音的年聲音在空的室迴旋不散。
敦煌的老城主,在外界的傳聞里,一直是個老當益壯、頭腦清明之人。甚至,他還被西域三十六國稱為獵隼,兇猛猾。
可事實上,當他們悄悄潛那間布置華麗的囚牢時,都被眼前的那一幕驚呆了。
癡癡獃呆,不控制地半張開,流著口涎的老頭,怎麼可能會是那個近乎傳奇的敦煌城主?
西域里多刀客劍手,被人重金雇傭,想要將其誅殺,最後的下場卻都是被敦煌城外的黃沙掩埋。累累白骨鑄就的敦煌,怎麼會由一個臃腫癡的老人所掌控?
天機營里掌權的風師父,屈指在桌上輕輕叩響,在聽完年的話后,冷笑了聲。
「不管敦煌城裡掌權的人是不是他,殺了就行。」他年紀約莫在四十歲上下,只有一隻獨眼,盲了的那隻被黑的皮革眼罩遮得嚴實,聲音喑啞糲,「付錢的人要的是老城主的命,那我們就取那條命給他們就是。」
一旁的雷師父聞言嗤笑,「按照大哥的意思,天機營豈不是了單純的殺手組織?」
誰都知道,天機營里的人從來都不是殺手。
可如今,他們的確做著殺手的活計。
收錢,殺人。
簡潔到無需思考。
風師父看一眼,卻沒有同爭執的意思,只讓跪在下頭的幾個人退下。
等到人一走,屋子裡的人便吵了起來。
雷師父覺得這般做,失了份丟了臉不提,更是壞了建立天機營的初衷。
風師父只冷笑,並不辯解。
敦煌城主這活是他們接的第一樁。
「二姐,你可知道,天機營是誰創立的?」忽然,一直沒有出聲的電師父低聲問道。
雷師父被問得一怔。
一直以來,他們都沒有見過幕後真正的那隻手。
天機營位黃沙底下,地宮用巨石修建,耗資巨大。他們三人在八年前被人花重金從中原請到漠北,為天機營中的授課師父。這些年來,每隔三個月,便有人用蔽的方式源源不斷地往天機營送銀子,維持他們的日常所需。
但從今年春天開始,這筆一直單線聯繫的銀子,斷了蹤跡。
沙漠氣候地形皆複雜,許是出了意外也可能,所以他們一開始仍等著。
可到如今,已經快近一年了,卻依舊沒有任何人出現。
天機營像是被忘拋棄了一般。
沒有銀子,就不能繼續維持下去。
風師父心狠,一點點將天機營變為殺手組織。
十一個自小習武的年,在他看來,同殺手無異。
蓄著虯髯的電師父笑了起來,「誰也不知道創立者是誰,我們就算是想要去尋,也無可去。」
言下之意,不賺錢,難道等著吃沙子不?
雷師父哪裡會聽不明白,只是到底還擔憂著,也許哪一日送銀子的人就又出現了。
沉思著,視線掃到了地磚上的一抹漬,是方才燕淮跪著的地方。
面沉如水,不由微惱,道:「就算如此,派十一出去是何用意?上頭的人可是一早便說過,十一的命,最重要!」
風師父一掌拍在桌上,「上頭的人?如今連個鬼影也無,還聽那些屁話做什麼?」
「二姐啊,你的婦人之仁,終有一日會害了你。」電師父搖了搖頭,「你既也知道上頭的人說過那樣的話,那便該明白大哥的用意才是。若他們真的在意,十一落險境,他們焉會不出現?由此可見,天機營的後路,已經沒了!眼下我們只有兩個法子,第一,就此拋下一切封閉天機營;第二,照大哥的意思去做。」
話音落地,屋子裡頓時雀無聲。
頓了頓,電師父又補充道:「何況二姐你莫非忘了?這群孩子中,可不是個個都份清白,來歷簡單的。十一就更不必提。」
若選擇第一條路,勢必麻煩重重。
昔日創立天機營,幕後之人說,可由他們三人自行收徒。
這十一個人里,只有最小的十一,是被送銀子的人,一道送進來的。
剩下的,有胡人,有刀客的後代,也有從中原慕名來拜師的。
天機營地漠北,可在漠北的名聲卻遠不如在中原武林來得響亮。
的確有能人,功拜師。
這麼一來,似乎就真的只有走第二條路,將這群孩子控制在手中。
漠北偏遠,可富庶的地方,卻富庶到人眼紅。對貪財的風師父而言,能賺金子,總比吃沙好。
三人各懷鬼胎,重新圍桌而坐,談起後事。
……
燕淮,紀鋆幾人卻才鬆了一口氣。
下上已經破破爛爛的黑,年的上驟然出了大片傷痕。
紀鋆取了葯,又去打了水來幫他清洗傷口。
冰涼的水,到傷口的那一瞬,幾乎疼得燕淮齜牙咧地跳了起來。
可上也有傷,又累得幾乎連氣的力氣也無,他只了角,就忍下了。
紀鋆手下作利索,眼中卻帶著幾分狐疑,問道:「先前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好端端的你怎麼落下了?」
好在領隊的大師兄還有幾分人味,並沒有將這件事也一道說了。
「被個人發現了痕跡,要去滅口時,卻撞上了衛兵。」燕淮並沒有多言,輕描淡寫地將事說了一遍。
紀鋆聽了卻吃驚不已:「敦煌的巡邏衛兵,你遇上了幾個?」
燕淮笑了起來,「十個。」
「十個?」紀鋆目瞪口呆,一下站起,撞翻了邊上的水盆,「你全殺了?」
燕淮沒有回答,只一臉心疼地看著地上漸漸蜿蜒開的水,「哎呀七師兄,你怎地如此浪費……」
紀鋆摔了手中漉漉的巾子,皺了眉頭:「你可真命大!」
「命大還不好?」燕淮微笑。
紀鋆瞪他一眼,扭頭出去重新打水。
屋子裡,坐在床邊的燕淮,卻靜靜想起了那張在月下瞧見的面龐。
陌生的面孔,悉又久遠的名字……
是個西越人。
因了那一眼,他這會倒無端端有些懷念起京都來。
南城的國公府里,他院子里的那幾株臘梅,也不知開了何樣,是否一樹艷麗?
皇城,又該被漫天白雪覆蓋了吧?
記憶已有些朦朧,像是一幅畫,卻浸了水,變得不再清晰完整。
手掌攤開,掌心朝上。
他看著自己手上被磨出的繭子,心中五味雜陳。
不能寫信,不能離開。
這就是天機營。
然而誰也不知道,他其實還在期盼著,也許哪一日,父親就會重新出現在他的面前,也許當初,本便不是拋棄。
他長長嘆了聲。
宋府里的謝姝寧也在無人瞧見的時候,長嘆一氣。
養病的日子,對而言,並不好。
舅母跟表哥心中有愧,尤是舅母,恨不得將母親做的事全部都接手了才好。
等到吃飯的時候,莎曼便持著純銀小刀,親手在小羊羔上切割下最的一塊,小心翼翼地送到邊。
謝姝寧苦著臉,張口吃下。
莎曼這才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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