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棠的父親今天也請假沒去工廠,同鄧父鄧收一桌坐著,倆人一塊林驚蟄從申市帶回來的煙,你一口我一口,小心翼翼不肯浪費每一口。
鄧收瞇著眼睛看著報紙,他不太瞭解制外的世界,頗有些驚嘆:「嘿,這外頭居然開始大張旗鼓地搞起資本主義了。」
周父搖了搖頭:「咱們酈雲也有人去了,就煤炭廠的兩個工人,廠裡聽說之後,直接把他們開除了。你說這搞得,工作都沒了。」
鄧收心有戚戚:「咱們可得腳踏實地點,一步一個腳印地來,別老搞這些虛的,那都是沒影的事!」
正在疊服的高勝和周海棠聞言抬頭對視了一眼,同鄧麥一起將視線投向林驚蟄。
林驚蟄面無表地回以目,警告他們不要瞎說話,余捕捉到一道人影,又迅速轉出個懂事的微笑:「周阿姨。」
「哎!」周母抱著個罐子從外頭進來,滿臉慈祥,「驚蟄,你上次不是說阿姨醃的茄子好吃嗎?阿姨剛摘了些細茄子,曬得特別韌,特意做了一罐給你帶去學校吃。唉你別拿你別拿,這個重,我放在海棠的袋子里,你讓他幫你提到學校宿舍。」
說著又朝周海棠袋子里塞了幾瓶諸如醃蘿蔔醬筍之類的小菜,好像生怕孩子們在燕市吃不好似的,裡裡外外忙得腳不沾地。
胡玉和鄧母翻著以往的報紙在那研究,時不時發出驚嘆聲——
「零下二十度?這得多冷啊?燕市這冬天這也太可怕了,咱們去年冬天最低溫度多度來著?」
「零下五度?反正也冷得夠嗆了,零下二十跟零下五差別大不?」
鄧收出一個不了的表:「那還用說嗎?十五度的差別,二十度的天跟三十五度能一樣?」
鄧母便發愁地抖開原本收拾在袋子里的棉,反復地:「這估計不夠厚啊……」
「給他們錢,讓他們的到學校自己買去!」周父拍了拍桌子,朝老婆道,「行了!你也別塞了,袋子都快給你塞破了,你怎麼不把煤球爐也給塞進去?」
家長們一團,林驚蟄特別想笑,跟幾個小夥伴一起蹲在那試媽媽們趕工納的布鞋。
布鞋的鞋底很,但吸汗氣,穿起來十分涼爽,媽媽們的審不錯,款式竟很有些後世紅遍大街小巷的漁夫鞋的味道。
穿著那白休閒服,踏上布鞋,他很江湖神風範地提著自己格外輕的行李袋(這也是巧手的媽媽們親手做的),裡頭只放了一些必需用品和幾套夏季較薄的換洗服,同大家長們告別。
場面一時靜默,媽媽們的眼眶地紅了,聚在一起抹著眼淚,爸爸們悶頭著煙,不發一語,鄧收半晌後問:「不送你們,真的沒事?」
「我覺得不行。」周父還是有些放心不下,「我還是請個假……」
「真的不用了。」林驚蟄已經拒絕了好幾次,此時仍笑著回絕,「我們四個人結伴,到省城坐火車直接就能到燕市,學校接新生的人就等在火車站裡,不會有問題的。你們往返幾天時間,車票貴不說,還得耽誤多事?」
這一家的長輩,胡玉臨近開學走不開,鄧媽媽和周媽媽都沒出過遠門,送完人自己回來更危險,鄧收手上的古董案到了收尾階段,整個專案組都靠他領導,決計走不開,周父嘛……
暖瓶廠近來一直試圖找茬搞一批職工下崗,這趟假請完,回來他估計就不用工作了。
林驚蟄倒是有心讓他和周母自己創業,只是現在時機沒到,本錢又全在票里,為時尚早。
諸多困難大家心知肚明,父親們很愧疚,孩子們第一次上大學,自己竟然不能送行,實在是非常不負責任了。
鄧媽媽抹著眼淚將自己做好小腰袋拿過來,綁在幾人的腰上,千叮萬囑:「學費和最近半年的生活費都在裡面了,給你們捆在腰上,綁了死結,到學校繳費時再打開知道嗎?千萬記住路上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不要吃陌生人給點的東西,車上睡覺的時候別睡太死了,大家互相照顧著,要多小心!」
鄧麥給了林驚蟄一個眼神,林驚蟄不神地點了點頭,示意他先收下。
綁完了錢,便開始發路費,給完了三個孩子之後,媽媽們是要塞給林驚蟄一百塊。
林驚蟄推拒道:「我上真的有錢!」
「你收著!費什麼話!」胡玉吸了吸鼻子,是塞進了他的兜里,不容拒絕地拍了他後背一把,仰頭看著他,表似哭似笑,「臭小子,什麼時候都長那麼高了。」
家長們送著孩子到了車上,一路不住地叮囑各項注意事項,直到車快開了,才不得不下去,又相互依偎著著車窗落淚。
周父了有半包的煙,他著兒子的臉,心中愁苦的同時充滿欣。
兒子要去燕市讀書了,再過幾年就是個大學生了。他和妻子都有志一同地瞞下了前段時間四借錢的窘境。
車開後,鄧收追上來,探進車窗將鐵掌拍向兒子腦門,喝道:「去學校要好好讀書知道不!」
鄧麥抹著眼淚探出頭朝他招手,轉坐回車里,嬉皮笑臉的小青年第一次嚎啕大哭起來:「我對不起我爸媽!」
林驚蟄回首靜靜地看著那群被甩在車尾的人,他們追趕了幾步,但影仍舊越來越遠,在車一個轉彎之後,終於徹底消失。
他坐正,看看淚流滿面的鄧麥,輕輕地嘆了口氣。
「那你想讀書嗎?」
鄧麥遲疑了一下,卻仍舊搖頭。
「那到燕市之後,我就帶你去辦存折,過幾個月把學費寄回給家裡,你就說是打工賺的。」林驚蟄安靜地拍了拍鄧麥的肩膀,權作安。
這幾日開始新生報到,去省城的人特別多,車站增派了一批往返車輛,落地群南後,另一輛下來的車里,林驚蟄居然看到了幾個人。
於志亮打老遠就喊了他一聲,隨後飛快地奔了過來,他在眼前站定,目頗有些羨慕地看著林驚蟄的行囊,問:「林驚蟄同學,你這是要去燕市大學報到了吧?」
他父母隨其後,也拎著一堆東西跟了上來,乾瘦的父親肩上甚至還扛了一床被褥。
「哎呀!林驚蟄同學,居然那麼巧能見你。我都聽於志亮說了,你這次考試是我們全市的狀元!還被燕市很厲害的大學錄取了!」於志亮熱的母親二話不說掏出幾張皺的錢就朝林驚蟄手心裡塞,被林驚蟄死活推拒了,又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這孩子,我們於志亮能有今天全都要謝你,你跟阿姨瞎客氣什麼?」
「就是。」言寡語的於父也斂地笑了。
「我真不缺錢。」林驚蟄握著於母的手溫言相勸,「於志亮一會兒去學校報到以後還要買很多東西,阿姨你先留著吧,真想謝我的話,下次有機會我去您家吃飯。」
於母大喜:「來來來!一定要來!」
於志亮目複雜地看看父母破舊的服,又看看林驚蟄毫沒有不耐煩的態度,沈默半晌,開口輕聲道:「林驚蟄同學,祝你一路順風。」
「你也是。」林驚蟄對他只是淡淡的點點頭。
不遠又出現幾道悉的影,林驚蟄下意識看去,意外地發現竟然是江潤和江曉雲夫婦。
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居然沒有開車而是坐士到的省城,總之下來的三個人拎著大包小包,臉都不是那麼好看。江曉雲看起來憔悴了很多,下車後抬頭環顧四下,一邊看一邊皺著眉頭不知道在抱怨什麼,直到目猛地撞上林驚蟄。
一下愣住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表當即變得無比複雜,被刺痛一般迅速地轉開了視線。
大約是察覺到了的異常,江潤和江父劉德也抬頭看了過來,看到林驚蟄後,頓時都跟江曉雲一樣僵在了那裡。
回過神的江曉雲也不抱怨了,推搡著父子倆的脊背催促他們離開,自己也再不敢抬頭,只是悶不吭聲地朝外走。
同樣發現到他們的鄧麥附耳上來,他這會兒已經不哭了,迅速恢復八卦小天王的人設:「聽說江潤這次考得不咋地啊,志願也沒填好,他爸媽本來想找門路買分讓他上群南大學的,結果績出來之後離分數線差了快三十,只能放棄了。」
於志亮和他的父母再次道別離開了,江潤一家拎著包像被鬼追趕一樣的匆忙背影也逐漸消失在了車站出口外,林驚蟄表平靜,收回視線,輕輕地嗯了一聲。
江曉雲走出車站,已經是渾大汗,小心地回頭看了一眼,確定林驚蟄沒有跟出來後,長長地松了口氣。
劉德冷眼看這番做派,心中淒苦,只悶頭又點了一煙。
江潤的心很複雜,在被母親推搡著後背離開的那一瞬間,他到了自己和林驚蟄之間翻天覆地的差別。
林驚蟄應該要去燕市吧?他可是市狀元省探花,被燕市大學錄取的消息早已經在一中學生里傳遍,他的名字幾乎為了全酈雲父母「別人家的孩子」的代名詞。
剛才同一輛車上還遇上了於志亮和於志亮的父母,大概是知道了之前搶奪保送名額的,於家人對他們態度格外的厭煩,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偏偏於志亮還是話題焦點,車上總有新生父母高談闊論他即將學群南大學的風事跡。
這話題每提起一次,就像是在江潤心口了一把劍,他在座位上,頭越埋越低,背越弓越彎。
他總覺得全車的學生和家長都在用異樣的眼看著自己。
而現在,林驚蟄即將啓程燕市,於志亮也被守在車站的群南大學的師兄師姐們接走,只有他,像是被人夾著尾從裡提出來的老鼠,灰溜溜地前往那個他一點也不想去的學校。
江潤吸了吸鼻子,都不知道自己該怨恨誰,一邊攔車一邊輕聲道:「熱死了,早知道會遇上他們,還不如咱們自己開車來……」
江曉雲聞言腳下微微一頓,看了眼兒子,眼中閃過一為難。
一直瞞著這孩子沒跟他說,其實家裡的車在他高考前就已經賣掉了。沒辦法,公司資金週轉不過來。
沒有可以幫忙的靠山,之前好不容易搭上關係的王科長也黃了,知曉地產近來發展得很艱難,賣車的錢也遠遠不夠,江曉雲已經賣掉了一套父親留給的省城的房子,以期能度過這次難關。
嘆了口氣,想不通自己怎麼就艱難了這樣,以往總是悶頭氣的丈夫近來卻也越來越怪氣,好容易攔下了一輛車子,上車後還得出口諷刺一聲:「你跟你姐關係那麼好,替鞠躬盡瘁的,怎麼好不容易到趟群南,連接都不來接你?」
「你給我閉!」江曉雲被到痛,登時惱怒,目鋒利地橫了過去。
現如今心中已經是追悔莫及,跟王科長那邊鬧翻就是從江恰恰介開始的。江曉雲恨江恰恰恨得寢食難安,萬沒想到這個姐姐以前看起來那麼聰明,實際卻是個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玩意兒。
別說江恰恰不來,就是真來,江曉雲做的第一件事也絕對是撲上去抓花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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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的火車還沒有提速,開得緩慢而搖晃,好在晃弧度非常舒適,如同嬰兒的搖籃。
車窗外悉的景致一一劃過,穿越數個山,隧道和隧道外逐漸變得難以區分。
高勝他們一開始還對臥鋪車廂充滿了新奇,來回奔跑著,亦或是倚在窗邊看外頭的風景。但這種新奇在十幾個小時後就被消耗殆盡。
林驚蟄此時無比懷念後世的高鐵,心中又覺得神奇,不過短短的二十餘年,這個世界的科技發展竟然能迅速到,讓他對眼下諸多低效率事難以接的程度。
這些變遷的每一個角落里都埋藏著讓他視若珍寶的商機。
三十多個小時後,燕市火車站。
提著行李踏下陸地的那瞬間,林驚蟄著眼前悉而陌生的一切。
這是一場新的徵程,從此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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