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諤之竟然死了……他竟然真的死了……哈哈哈哈!”
書齋之中,柳惜明面對那個從東都溫坊本宅大老遠趕來報信的家僕,竟是忘乎所以地大笑出了眼淚。良久,他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了,遂擺手把人屏退了下去,隨即長長舒了一口氣,就這麼把全重量都在了前的憑幾上。
當年京兆杜氏憑著家族龐大子弟衆多,杜思溫更是正在京兆尹高位,不餘力地捧杜士儀這個神,幾次在豪門盛宴之中將他生生下。結果杜士儀家宅大火後驚過度,江郎才盡再也做不出詩文,此後更是一病不起,在他看來正是老天有眼!可誰曾想一轉眼間他便在嵩山又遇到了杜士儀,無論是在司馬承禎還是盧鴻那兒,他一再挫,畢國公宅夜宴時又鬧了那樣的笑話,更不用說此番豆盧貴妃生辰宴上,他一番苦心預備全都化爲了泡影。倘若不報這一次又一次的仇,他怎生咽得下這口氣?
自從聽說崔諤之病危重,他就開始命人大肆宣揚杜士儀即將爲崔家婿,就是寄希於臨考數日前放出崔諤之病重不治的消息——不論真假,杜士儀要是置之不理,長安平康坊崔宅上下必有怨言,而要挑起士林之中口誅筆伐,對他來說易如反掌;而要是杜士儀騙趕回了東都,那今年京兆府試也休想再和他相爭!如此他明年應進士科,及第之後便穩穩佔得先機,哪裡還用怕家道中落的杜十九郎?可現在不用他設計,事就變了事實,老天爺都在幫他!
枉他還大肆宣揚杜士儀是盧鴻弟子,正是爲了讓風聲傳得更廣些,但使天子想到從前盧鴻的不識擡舉,再加上那位與杜十九有過節的王家大郎,便是僥倖過五關斬六將,杜十九今後休想有寸進!
“只剩下一個王維了,卻是不足爲懼……而且,不妨試一試能否斬草除……”柳惜明瞇了瞇眼睛,隨即開口喚道,“來人!”
一箇中年家僕應聲而,恭恭敬敬地低頭行禮道:“郎君有何吩咐?”
“你且近前來。”對那家僕低聲耳語了幾句,見其心領神會,柳惜明便一字一句地說道,“辦好了,賞錢十貫,但若是走半點風聲,你就別想活了!”
“是,郎君儘管放心。”
等到那家僕出門,柳惜明這才站起來。雖則杜士儀是趕去了東都,但若是來回快馬疾馳,也未必真的趕不回來應京兆府解試。這一陣子他在王守貞那兒下了不功夫,關鍵時刻,就要用到這位霍國公的長子了!要知道,王仲二妻並嫡,將來這國公爵位哪個兒子承繼,天子更看重誰,這都不好說,他這幾回道打下來,看得出王守貞對家中形頗有怨言。而他卻可以利用在後宮的姑姑,給其一個不小的承諾。而且,若能借此機會一石二鳥……
想著想著,他不再次得意地大笑了起來!
德坊王宅澹然樓,當崔小胖子看到田陌的時候,自然滿心納悶。若是杜士儀讓人捎信給他也就算了,可卻是杜十三娘,而且不給崔十七娘而是給他,這也未免太反常了。然而,當他接過那個竹筒三兩下打開,出那張只寫著寥寥幾行字的紙,他一下子面煞白,連田陌都顧不上,甚至鞋子都沒穿就一路飛奔了出去。當他不顧幾個侍婢攔阻衝舅母的寢堂之後,立時用極其野蠻的態度大道:“出去,你們都出去,我有十萬火急的大事稟告舅母!”
雖則崔小胖子從前並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外甥,但這一次自從住進德坊王宅,至看上去比從前懂事,而且再沒有一個不好髮脾氣,因而對他今日突然這般肆無忌憚,鄭夫人頓時大爲納悶。然而,察覺到他那蒼白臉上的驚懼,立時沉聲喝道:“沒聽見二十五郎的話?全都給我出去!”
等到侍婢們一一垂手退下,崔二十五郎方纔一步一步掙上前去,就這麼徑直把手中的紙片遞給了鄭夫人。而鄭夫人看清楚其上那寥寥數語,亦是大驚失,霍然站起來,良久方纔頹然坐下。見胖乎乎的外甥亦是癱坐了下來,一時淚流滿面,不得打起神寬道:“二十五郎,別傷心了,生死有命不能強求,你看開些……”
崔小胖子喃喃自語唸叨了一聲,突然手攥拳狠狠在地上一捶,這才擡起頭道:“舅母,我要回去,我要去!十一兄連喪祖母和父親,肯定是心裡最難的時候,我要立刻回去看他勸勸他!”
鄭夫人正在思量崔諤之的去世對於崔氏一族的影響,此刻聽說這孩子氣的話,不萬分憐惜地勸道:“二十五郎,杜十九郎都已經立時趕回去了,你且不用急。我先吩咐人備好車馬,等你二表兄回來,我讓他護送你回去弔唁就是,不急在一時……”
“八月十三就是京兆府試,杜十九竟然爲了十一兄,就這麼不管不顧趕回東都去了。我在長安左右不過是吃閒飯的人,不能落在他後頭!”崔小胖子說著力站起來,斬釘截鐵地說道,“舅母若是不肯,我只帶著崔先走!”
鄭夫人還來不及反對或勸說,就只見這崔二十五郎深深一揖,隨即轉就這麼蹬蹬蹬疾奔了出去。這一次,才駭然發現他竟是著腳,腳底的子赫然被磨破了,顯見得知消息後就這麼急急忙忙地來回稟了。知攔是攔不住,只能慌忙了一個心腹侍婢來,吩咐其立時去馬廄傳信備馬,再挑選四個得力的家人跟從,把人遣走後,又是另外吩咐人去給今日出外的次子王戎霆送信,又是讓人捎口信給尚在戶部理事的丈夫王卿蘭。等忙完了這些,不深深嘆了一口氣。
齊國太夫人和趙國公先後故去,崔氏竟是一時倒了兩頂樑柱!
如此上上下下糟糟地四傳信張揚,等到了這一日傍晚時分,趙國公太府卿崔諤之的喪聞,長安城那些耳目靈通的達顯貴,一時都知曉了。而杜士儀撂下京兆府試趕回了東都的事,也同樣傳得沸沸揚揚。赴岐王第夜宴的王維和王縉兄弟當得知此消息的時候,王縉忍不住失聲嚷嚷道:“杜十九郎就是等到八月十五那天,京兆府試三場考完再回去也來得及,這不是太可惜了?”
想想和杜士儀從相至今,他常有出人意料之舉,但人品卻無可挑剔,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在呆呆發怔許久之後,王維方纔長嘆一聲道:“杜十九郎爲人最重義,此刻趕回東都,必然有他認爲不得不回去的理由!”
話雖這麼說,想起岐王私底下給自己看過別人謄抄出來的杜士儀縣試三場卷子。帖經無可挑剔之外,第二場的賦雖切題,然辭藻華卻及不上他那篇長安縣試長賦的清麗,但第三場的策論卻不同。不比他直接寫了文采斐然的策賦,杜士儀的策論言之有條條有理,看得出竟是真的對幾道策問深有見地,其中好些見解他聞所未聞。而且杜士儀如今名聲大噪,比起早就名揚京華的他,今歲京兆府解試,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可惜的是,此番竟不能一決高下!
輔興坊玉真觀中,奉旨前往檢視《開元道藏》編纂進度的玉真公主一回來就得知了崔諤之的死訊。想到和自己頗爲投契的崔九娘,不愣了片刻,這才搖頭嘆道:“崔家太夫人持家有方人人稱道,崔家兄弟也都是一世英傑,想不到竟然家門迭遭不幸。尤其是趙國公出世家卻膽絕倫,文武兼通,阿兄本還打算重用於他,如今竟是就這麼英年早逝了。”
報信的霍清不敢隨意打斷玉真公主的思緒,直到的話說完又等候了片刻,這才小心翼翼地說道:“住在平康坊崔宅的杜郎君,聞聽這消息就立時趕回東都去了。”
“哦?”
玉真公主挑了挑眉,卻是沉默良久才若有所思地微微頷首道:“不枉司馬先生從前對他的推許,大事當前,卻能夠以義爲先!”
“可是貴主……”霍清見緩步的玉真公主突然停下了腳步,當即小心翼翼地說道,“按貴主的吩咐去打聽過,據說之前萬年縣試,除卻宋王岐王和楚國公家姜四郎畢國公家竇十郎打過招呼定要讓杜郎君奪魁,霍國公王大將軍和京兆柳家都悄悄對郭荃遞過話,讓其務必讓杜郎君落榜。”
玉真公主頭也不回地問道:“這話誰說的?”
聽不出這話中喜怒,那道姑連忙躬了躬道:“是郭荃邊人的消息。”
“怪不得郭荃竟臨場定下不許贖帖,帖經十通其六方許應第二場,原來如此。他左右爲難,所以索擺出公道的樣子。這還是我沒打招呼,我若是再打個招呼,他豈不是更加頭疼?”
玉真公主哂然一笑,卻是再沒有開口,就這麼徑直。待到了最深自己往日打坐的靜室,屏退了所有人,這才猶如兒時那般前倚在憑幾上,眼眸亮閃閃的出起了神。
拋開天家尊榮觀修道,是因爲實在自經歷太多,看開了。就算駙馬如意,夫妻和,一旦朝廷政爭,捲其中死無葬之地的駙馬難道還?即便公主之尊仍可另嫁他人,可後半生那日子真就很好過?
死了還要背一個悖逆庶人名號的安樂公主暫且不提,那時候同樣尊榮冠天下的長寧公主,如今又有誰還記得?那座佔據了崇仁坊一半,豪奢讓人瞠目結舌的公主第,卻在長寧公主和駙馬楊慎黯然離京之後,連賣都賣不出去,一時只能一半舍爲禮會院,一半舍爲景龍觀。
這種日子,可不願過!與其嫁一駙馬坐廢終,還不如道逍遙自在!但逍遙而又尊榮的前提是不手政務,不涉足政爭,可若真的如那姊姊金仙公主一般恬淡,那日子也未免太沒意思了!朝中勳臣故舊,鮮接,可那些文學才俊之士,來往門下的卻不。或傲氣,或高潔,或爽朗豁達,或崖岸高峻,或風流自賞……這其中杜士儀原本並不算最特別的,更多是因爲司馬承禎而對其另眼相看,可沒想到,他做事真的極其出人意料!
“來人!”
應聲而來的仍是霍清:“貴主有何吩咐?”
仔仔細細思忖了片刻,玉真公主便一字一句地說道:“去查一查,四宣揚杜十九郎即將爲崔家婿的消息,是哪裡傳出來的!”
不等霍清出去,玉真公主突然又住了,繼而又吩咐道:“把杜十九郎爲了趙國公亡故而不顧解試趕回東都的事宣揚出去,他若回來,此番自然聲勢更盛,他若趕不回來,明年也必然能豪取頭名!對了,去給苗晉卿捎個信,他應當會樂意應下此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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