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華宗。

　清風起，蓮葉擺，不遠的飛檐翹角被青山襯得烏黑。瓦楞之下，白弟子陸續從書案前起，他們剛剛完今日課業，抱著卷軸及丹藥要去修煉。

　楚并曉作為大師兄，又是蓮華宗掌門之子，負責給新人答疑解。他忙完正事，正準備離去，忽被人住。

　“楚師兄，請留步。”溫雅男聲響起，“我有一事請教。”

　楚并曉回頭一看，認出此人的來歷，正是今年新晉第一斐淮。對方五俊、眉眼帶笑，極黑秀發被束起，戴一條細銀藍寶石鎖骨鏈，被雪白蕓水袍襯得如玉如松。

　據說，斐淮門考核中的表現驚才絕艷，年紀輕輕就晉升四葉初期，前途不可限量。

　“什麼事？”

　“我來蓮華宗多日，只是不知為何，其他同門有伴。”斐淮苦笑，“唯我一人一桌。”

　楚并曉向空桌，他怔愣片刻，醒悟道：“哦，那是霜兒的座位。”

　“也是今年的新弟子？”

　“不，霜兒是我妹妹，但不常面，喜歡獨自修煉……”

　斐淮好脾氣道：“無妨，要不常面，我將卷軸送去，只是有些課業需要討論，我們也可以私下再完。”

　“這……”楚并曉猶豫，“如果你想討論課業，不如去問問其他人，或者直接問我也行。”

　“不喜生人？不愿跟我接？”

　“倒也不是。”楚并曉面難，“實不相瞞，當年由于我的疏忽，霜兒生了一場大病，后來出現離魂之癥，修行恐怕難有突破。我和雙親心中有愧，索由著子來，想要學就學，想不學就不學。”

　“原來如此。”斐淮笑道，“但修煉需要氛圍，說不定看到新弟子，又有修行的力，不如我去看看。”

　“說的也是，那好吧。”楚并曉沉數秒，從懷中取出小木盒，將其遞給斐淮，“很待在蓮峰山，總喜歡跑到山下去，你可以用這個找。”

　“當然，修行之事莫要強求，要是……”他略一停頓，“說一些奇怪的話，也請你多擔待，不要放在心上。”

　斐淮笑眼如彎月：“沒事，都是同門，我不在意。”

　片刻后，楚并曉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斐淮眼角的笑意也冷卻。他黑潤的眼眸浮起霧氣，臉上不再有什麼表，指尖一下又一下，輕敲著小木盒，好似在打節奏。

　數月過后，他終于拿到楚在霜的消息。

　大戰過后，修魔者消失殆盡，世間只剩修仙者。但斐淮并非修仙之人，他乃前任魔尊之子，不惜用法改換魔氣，潛仙界名門蓮華宗，原因要從一年前的預言夢說起。

　夢中，烈焰燎天，山河盡碎，他被眉點蓮紋的修一劍穿心，籌劃多年的復魔大業功虧一簣。

　夢醒后，斐淮不遠萬里奔赴瓊蓮十二島，就是要率先掌握對手的況，將危機扼殺在襁褓里。無奈他在蓮華宗臥底數月，把蓮峰山都翻個底朝天，卻遲遲找不到夢中修。

　多方調查后，他得知掌門夫婦有一子一，其子楚并曉四葉中期，元神花乃金蓮凝翠，其楚在霜卻深居簡出、修為不明。除了兄長楚并曉外，很跟蓮華宗弟子打道，一直行蹤謎，宛若一團云霧。

　現在就是撥云見日的時刻。

　木盒被打開，一只小蝴蝶翩躚而出，它散發著淡綠微，在空中搖搖晃晃，朝著山下方向飛。尋蹤蝶由楚并曉靈氣制，找到楚在霜后才會消失。

　斐淮不敢耽擱，他跟隨蝴蝶下山，尋覓夢中的死敵。

　*

　瓊蓮十二島，無數形狀各異的浮島藏匿輕云后，在天空中勾勒出一幅巧荷塘圖。大大小小的島嶼，有的像是荷葉相接，有的像是蓮藕垂躺，有的像是荷花綻放。

　其中，最為有名的無疑是蓮峰山，那是蓮華宗所在的島嶼，位于瓊蓮十二島最高。其次就是紅塵澤，這是聚居凡人最多的島嶼，也是最大的貿易市場。

　“門前屋檐下，烤了一群鴨，快來快來數一數，二四六七八……”

　后院圍欄，青衫一手握著刷子，一手搗鼓火堆，正專心致志給烤鴨刷醬。梳著垂云髻，如霜雪，若桃花，一雙杏眸徹明湛，只是鬢角發微，臉側離奇沾著炭痕。

　“你說說你，不回山上搞修行，天天跑來烤鴨子，這像話嗎？”孫大娘從屋里出來，眼看忙得不亦樂乎，嘆息道，“多人破腦袋要上蓮峰山，你卻窩在這麼個地方，跟我們凡夫俗子瞎混！”

　“修行有什麼好？”楚在霜舉起香氣撲鼻的烤鴨，“萬般皆下品，惟有烤鴨高，修仙之路哪有我烤的鴨子閃亮，你看它還滋滋冒油呢。”

　“傻孩子。”孫大娘苦口婆心，“修仙能容永駐、增加壽元，這還不夠好嗎？我要有你的資質，肯定勤進取、逍遙自在，早就不張羅這烤鴨店了。”

　“大娘你是好人，好人越活越好，但我是個爛人，只能越活越爛。”楚在霜隨意道，“所以活點吧，還要什麼壽元。”

　孫大娘聽口無遮攔，忙道：“呸呸呸，胡說八道，不許說不吉利的話！”

　“修仙也沒什麼逍遙，無非凡人用柴生火，修行者用靈氣生火，烤出的鴨子一個樣。”楚在霜用小木著火堆，火星子飛濺起來，照亮細膩側臉，“你會跟對街烤鴨店老板罵街，他們照樣也跟其他修士掐架，誰都不比誰風多。”

　“我可沒有罵街，他先欠招兒的。”孫大娘一叉腰，“歪理還多，那你想干嘛，真賴我這里啦？”

　楚在霜雙眼放：“不，等我烤出紅塵澤最棒的烤鴨，我就離開這里！”

　“想太多了。”孫大娘揚眉，“紅塵澤最棒的烤鴨只能是我烤的。”

　“是嗎？那看來我要賴你一輩子了。”

　“……你想熬死我是吧。”

　“呸呸呸，胡說八道，不許說不吉利的話。”

　“……”

　一只淡綠蝴蝶落在圍欄上，轉瞬隨風而逝，靈氣消散干凈。

　“請問楚在霜在麼？”

　斐淮不料尋蹤蝶指向鬧市后院，他原以為對方深居簡出、匿山林，或許在小天獨自修行，但附近雜的籬笆及泥濘小道顛覆了想象。修士一向喜靜，蓮峰山上仙氣繚繞、奇石清風，跟煙火氣十足的紅塵澤截然不同。

　空氣中彌漫炭火的味道，圍欄上夾雜著幾羽，一旁菜地冒出點點綠意，完全是凡人的居所，甚至讓他無落腳。

　“在在在，在這！”孫大娘看到俊的白男修，欣喜道，“有人來接你了！”

　“不可能，我哥忙著為新弟子授課，暫時顧不上我。”楚在霜剛把火堆撲滅，連眼睛都沒抬，本沒將此話當回事。

　“在下斐淮，奉楚師兄之命，尋你回蓮峰山。”

　楚在霜聞聲看去，只見凡塵一抹白，耀眼如春水碎冰。雪緞在下顯致暗紋，袖被細紅錦繩好。他面如冠玉，著蕓水袍，用銀冠束發，確實是蓮華宗弟子。

　楚在霜握著烤鴨，靜默數秒，干道：“可我還沒烤出紅塵澤第一鴨。”

　孫大娘箭步上前，一把奪過對方手中樹枝，將那烤鴨如旗幟般舉起：“我宣布，這就是紅塵澤第一鴨！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你的烤鴨技超越我了！”

　楚在霜垂眸：“可我舍不得你做的糖桂花包。”

　孫大娘取過一旁紙袋，直接塞對方懷里，和煦道：“剛蒸出來的，帶著路上吃。”

　“可我……”

　“帶走！趕帶走！”孫大娘提溜著楚在霜，將給圍欄外斐淮，震聲道，“不要以為做修士就了不起，就能讓凡人幫你們帶小孩！”

　斐淮：“……”

　片刻后，圍欄小門一關，唯留院外二人。

　楚在霜抱著熱乎乎的糖桂花包，眼看孫大娘一溜煙逃走，怯怯地補上后半句：“可我烤那麼多鴨……沒有工錢嗎……”

　后院空空，早就無人作答。

　斐淮：“我們回去吧。”

　夕西下見斑斕，潑墨般霞被暮包裹，在空中織耀眼暉。兩人從后院繞出來，迎面就是熱鬧的市集，各類商販吆喝聲四起，好一派繁華景象。

　楚在霜在此混跡許久，早就跟街坊鄰居識，離開前竟還攀談兩句。

　“呦，要走啦，還以為你會繼續蹭吃蹭喝。”隔壁書肆的老板打趣，“孫大娘不要你啦？”

　“修仙者的事，怎麼能作蹭？”楚在霜撇，“我有幫忙烤鴨，休要污人清白。”

　“嘿，這本送給你，就當臨別禮。”書肆老板逗完，隨手甩出一冊子。

　楚在霜單手接住，看清書中容，瞬間眼前一亮，將其鄭重收好，歡聲作揖道：“謝謝謝謝，恭喜發財。”

　斐淮旁觀此幕，不由心生好奇，不知是何書冊，但書肆老板凡胎俗骨，想來并不是珍貴典籍，更不可能是高深仙，無非是些俗世話本子。

　他仔細審視楚在霜，容貌跟夢中一致，只稍顯青稚氣。臉上沾著一道炭灰，現在如賣乖討食的，跟毫無修為的凡人絮叨不停，半點沒拔劍傷人的凌厲殺氣。

　不，或許是裝的，以此麻痹周圍人，降低他的警惕心。

　他不信能刺死自己的修士沒本事。

　“怎麼了？”楚在霜察覺斐淮目，眨了眨眼睛，低頭瞧桂花包，“你要吃嗎？”

　他凝視好久，不知在看什麼，讓分外迷。

　“不用。”斐淮不聲地收回視線，他取出一方素帕，將其遞給楚在霜，“臉上。”

　楚在霜茫然接過，老實用素帕臉。

　低頭一看，潔白絹留下痕跡，沾染上炭灰污漬。素帕質地不凡，手輕薄，還有水滴狀藍紋繡在一角，好像是他隨攜帶的私。

　楚在霜捧著素帕，一時間有點無措，磕絆道：“那個，等我洗凈還你，或者買塊新的……”

　斐淮一笑：“不必，不是多值錢的東西。”

　“好吧。”楚在霜沉數秒，將紙袋塞他手里，禮尚往來道，“這個送給你，味道不錯的。”

　修士極吃凡人食，對修行沒有任何益，斐淮同樣不例外。他順手接過，沒放在心上。

　*

　兩人離開鬧市區，前往郊外的陣法，準備返回蓮峰山。紅塵澤居住的凡人過多，便明令止修士在城憑虛空，想要從此離開，必須依靠陣法。

　城邊，集市的喧鬧聲漸，林間彌漫清淺花香，暖融融的過枝葉，落在地面摔無數碎影。四下靜謐，既無蟲鳴，也無行人。

　斐淮心知今日不可能對楚在霜手，既然他已潛蓮華宗，就不必急于一時，只要清底細，總會有合適機會。

　恰巧二人趕路，正好方便打探，他旁敲側擊道：“我聽楚師兄說，你喜歡獨自修行，一般都修煉什麼？”

　楚在霜面古怪：“那你可能聽錯了。”

　斐淮不解。

　楚在霜坦白：“我從不修行。”

　“因為離魂癥？”斐淮道，“我聽說……”

　楚在霜搖頭：“不，跟離魂癥無關。”

　“那是因為……”

　“因為我是廢。”

　“什麼？”

　楚在霜見他面微滯，翹起大拇指，指尖朝向自己，頗為自豪地重復：“因為我是廢！”

　“……”

　斐淮如鯁在。

　殺傷不大，侮辱極強。

　如果自稱廢，他被一劍穿心，又算是什麼？廢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