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的民居不比舍,屋子淺窄,三麵牆,隨意擺著幾樣兒厚面兒的榆木幾案榻枰,案上有扣著的書冊、打了一半的結子,還有半盞殘茶,雖拙樸,卻也閑適。
楚棣看一眼那書冊的皮兒,《阿芙羅國遊記》,不由得微笑起來。
沈韶有些不好意思地收拾一下,請楚棣坐,又親自奉上井水鎮的酸梅飲子。
楚棣把目放在側牆掛的畫兒上,虛虛的牆烏頭門,牆裡探出半樹海棠,散下好些落英,無題無款,隻蓋了個“留春住”的章子。
“這是後院那株海棠?”
雖然刻意模糊過,卻瞞不過知人,沈韶點頭,笑道:“春日的時候,從舊宅牆邊過,看這花兒開得越發好了。”
本是主人,如今卻只能在牆外看了,楚棣緩緩地出一口氣,微笑道:“阿薺的畫兒畫得很好,比你阿耶的靈秀,他的字和畫兒都不似出自一人之筆。”
沈韶笑起來,回頭看那幅畫兒,兼工帶寫,有水墨的閑散清淡,有工筆的真豔,確實好的,對楚棣瞇眼一笑,“兒的得意之作呢,不然斷不會掛出來。”
楚棣笑著用手虛點。
略寒暄幾句,沈韶問候了楚棣家裡人,便聊起如何出宮和掖庭生活來。
時過境遷,自然撿著好的說,沈韶說起掖庭的幾位教博士,“趙博士酒,自言若是出去賣字得潤筆,其中七該貢給酒神……方博士不言語,卻頂講究,有一回因著宦燃的香不對,拒絕教琴……劉博士則有些嘮叨,常說‘汝等雖不用科考,這經書的注疏也要約略懂一些’……”沈韶學著劉博士的聲調道。
說的是那些正經的教博士,而不是後來充做老師的宦者宮們。
其中趙斯年,楚棣還向他打聽過沈氏母的況,此時聽提起,又想起當時景。
沈韶也說一點廷膳房的事,“這麼多宦者宮,其實是有點人浮於事的。這個時候,多半在聽老監講古。什麼太池的荷花,膳房的老鼠怪之類……”
沈韶裡的掖庭生活,一片歲月靜好,卻不知越這般說,楚棣心裡越哀痛,小小的孩子,要經歷過多磋磨,才覺得這點清閑值得拿出來說。
至於出宮的始末,則更簡單,沈韶笑道,“去歲天旱,放出些宮來,兒與了那管著汰換宮的宦者些錢,報了個病,也就出來了。”沈韶又想起林尹來,當時這哥們兒冷著一張臉,著實有些嚇人,誰想到現在竟然會與他探討問題。
楚棣沒問為何沒回,顯然,小阿薺是個有主意的,不是那種遇事只會嚶嚶嚶的弱郎,既能自己過活,又何必去給別人添麻煩,自己也不得痛快?
說完自況,沈韶也發問:“阿叔是怎麼認出我的?” 李相公可沒認出來。
楚棣笑道:“我原在刑部,單憑一幅吏人們塗的最多有五分像的畫影,便認出了男扮裝的罪犯。”
沈韶睜大眼睛,不知這樣的觀察力是天賦異稟,還是訓練有素的結果?
楚棣沒說的是,自己與沈謙年相識,不比李相是後來做了才認識的,兩家又毗鄰而居,通家之好,故而對沈家阿嫂也悉,阿薺的眉眼長得像其母,卻像乃父。
既然說到這裡,沈韶便乾脆求楚棣,“還請阿叔莫要告訴李相我的事,李伯父到底做著,不知多人盯著呢,兒這樣的份,實在不宜有太多牽連。”關鍵是,讓人家難做。對故友的懷念,與接收故友長久的麻煩,不是一種事。就讓那份沒變的故人心好好保留著吧。
楚棣緩緩地點頭,看著沈韶的眼睛:“我卻無妨。”
沈韶瞇眼笑道:“阿叔不覺得兒如今的日子很好嗎?有草堂,有桃李,有瓜菜的。”借的是楚棣剛才說沈謙歸園田居夢的話。
楚棣皺眉笑斥:“你若是小郎君,我再不管你。”
說到這個,楚棣就想起那“形跡可疑”的林尹來,雖這般話不適合一個世叔對侄講,但這種時候,也沒有旁的辦法,隻好從權,況且阿薺也不是那種怯的小娘子,“你與那林尹——”
沈韶覺得這位前刑部侍郎簡直太絕了,若不是辭早,估計能進史書,後代或許還有專門以他為主人公的小說和電視劇,《楚公案》《神探楚棣》之類的。
沈韶不扯什麼門楣,“那位尹子太冷,兒太散漫,不合適。”
格不合實在是古今都好用的托詞,楚棣咽下到邊的話,挑眉看,沈韶微笑。
半晌,沈韶到底端正了神,“兒不管去下還是隨阿叔去,還是在李相公,都是先父的兒,既泯不了這重份,在哪裡都是一樣的。這些都是兒當承擔的,兒承擔著就是。”
楚棣想起十幾年前,就在不遠的宅子裡,那個總是從容得有些散漫的人一臉毅然,“我隻做自己當做的。”
楚棣深深地看一眼沈韶,還真是親父!
沈韶卻又笑起來,頗真誠地說,“說實話,兒對如今的日子真是很喜歡。阿叔看,兒出宮不過一年,便有了這間酒肆,還買了小宅,假以時日,保不齊能為長安巨富呢。到時候便在終南山買一片別業,渭水也要一片,阿叔再來長安,我們一起在南山行獵,渭水釣魚……”沈韶慣常給阿圓阿昌他們畫大餅,畫得遍數多,自己都當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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