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銀如練，冷冷照著繁華大地。

　城墻上。

　人影綽綽，無數著重甲的徐家軍持刀、持箭、持盾而立。

　城墻下。

　人馬綽綽，北軍們分陣而列，為首的李君羨騎在馬上，手握劍柄，目死死的盯著那道斑駁的城門。

　厚重無比的城門鐵閘，吱咔咔的一節節升起，在這個寂靜的夜，這般刺耳的響，直沖天際間。

　驚飛了昏雀，碾碎了蒼云。

　城門打開一條。

　一人，從里面走出來。

　依舊是一染的盔甲，依舊后背一把大刀，依舊腰背得如同山峰一樣。

　面對千軍，當中而立。

　他抬起目，向前方。

　前方，儒帶青衫的顧長平緩步走出，夜風吹起他的發，他廣闊的袖口，還有他臉上的一抹從容。

　顧長平在離徐青山還有數丈遠的地方，停下腳步。

　這場大戲，終于到他和他墨登場。

　戲終，人散。

　也該到落幕的時候！

　他深呼吸：“青山，有話不妨直說。”

　徐青山卻是沉默了，一雙沉沉的瞳仁冰涼如水。

　天地雖廣闊，何可暢言？

　說的，都是不得不說的話。

　“先生。”

　他終于嘶啞開口：“你來邊沙，我曾問過你一句話。”

　“你問……”

　顧長平：“聽說先生反了，為什麼？”

　“你答……”

　徐青山：“凡事沒有那麼多為什麼，反了就是反了，你沒有說真話。”

　顧長平：“青山，這些日子你所見的，你所聽的，你所經歷的，所折磨的，所痛苦的……其實都是我要說的真話。”

　“那麼！”

　徐青山目冷冷地向李君羨看過去，“我所見的，我所聽的，我所經歷的，所折磨的，所痛苦的……以后還會不會發生？”

　“會！”

　顧長平語氣堅定：“人世繁復，人心易變，未來的事誰都不能保證。”

　“那麼！”

　徐青山的目更冷了：“你能保證什麼？”

　“我曾對你們幾個說過，想知興衰，以史為鑒，歷史的真相，是一個個朝代建立，繁榮，衰敗，毀滅的過程，周而復始，亙古不變。”

　顧長平淡淡道：“基于這一點，我相信，他會努力做個好皇帝，讓百姓吃飽飯，有穿，有地種，不外族欺負，讓天下繁榮清平。”

　徐青山不置可否，“這話，聽著像是鏡花水月。”

　顧長平扭頭也看了李君羨一眼。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他若做不到，那麼自有別的人兵臨城下，萬世明君，可不是那麼好當的。”

　他一字一句：“這就是我所能向你保證的。”

　徐青山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又睜眼，“請先生再上前一步說話。”

　顧長平走近，與徐青山只隔一人的距離。

　“先生！”

　徐青山：“我生在徐家，長在徐家，徐家是我的。”

　顧長平接話：“這依舊在，一直在，不會變，只是徐家死的人太多，也該休生養息了。”

　徐青山眼中出一點亮，頓了頓又道：“那麼徐家軍呢？”

　顧長平微微蹙眉，眸垂落線，良久，方道：

　“一場戰爭，百廢待興，邊關需要人守，只是不可再稱徐家軍。打散了編兵部是最好的辦法，不會死一人，不會傷一人，不會委屈一個人，這點我向你保證。”

　徐青山：“有了先生的保證，我便放心了，多謝先生！”

　“徐青山，你是在跟我代后事嗎？”

　顧長平抬眼看著他，“死是最容易的事，活下去需要勇氣。青山，拳拳赤誠不如一顆會跳，會哭，會笑的真心。”

　徐青山笑而不語，從后取出長刀，雙手捧在手上，然后單膝下跪，嘶啞的聲音響徹云霄：

　“定國公徐青山率所有徐家軍，愿稱降。”

　話音剛落，厚重的城門緩緩打開。

　無數的徐家軍扔了刀，扔了箭，扔了盾，與他們的主帥一樣，單膝跪地。

　李君羨驚得呆若木，直到此刻他才如夢初醒，為什麼顧長平下盔甲，穿上一青衫。

　他，他早就算準了徐青山會降！！！

　“十二，劈山一刀，可破千人；謀算一人，可救蒼生，你讓我試一試！”

　顧長平啊顧長平，你他娘的真是……

　李君羨忍住眼中涌出來的淚，深目看了那人一眼，拔出長劍，大喊道：

　“徐青山，本王絕不會負你，負徐家軍，負天下蒼生！”

　長劍往前一指，騎兵一馬當先，步兵跟隨其后，風一樣的涌向了這座古老的九城宮闕。

　顧長平一眼都沒去看這足以載史冊的、激人心的一幕。

　他的目死死落在面前跪著的徐青山上，一手拿過長刀，一手去扶他，卻沒扶。

　徐青山抬頭，沖顧長平咧一笑。

　“先生，長公主說徐家是忠臣良將，忠臣良將心中有義，守的是道。

　我開城門降，是想無傷，無死，勉強可稱為義；但徐家百年來未有降將。降，便失了道。”

　他一雙眼睛被月照得亮。

　失道的人，只有一個字——死。

　如此！

　我上對得徐家列祖列宗，下對得起黎民百姓。

　堪稱死得其所！

　“先生，好好待娘娘腔，若有來生，我會再與你一爭！”

　最后一個字落下，他突然發，手臂往前一，去襲顧長平的傷。

　顧長平往后一退，急道：“青山，有人在等你！”

　還有誰會等他？

　都死了！

　徐青山趁機已握住刀柄，翻手一橫，引刀自刎。

　然而。

　他快，顧長平比他更快！

　他手往前一抓，死死的抓住了刀口。

　不等刺掌心的利刃割出來，空中一聲細微的尖鳴傳來。

　顧長平余一掃，骨頭里瞬間冒出不下去的寒意。

　“青山——”

　“小心——”

　徐青山眉頭一，驚覺不對，突然顧長平握著刀刃的手用力一送，他整個人跌了出去。

　“噗哧！”

　這聲音，如同裂雷一般，聽得徐青山冷汗直冒，驀的扭頭一看，一把長箭從顧長平心口穿而出。

　那箭從城墻上來。

　所以，他落得與二叔一樣的下場？

　所以，這就是徐家所謂的不出降將？

　“祖父啊——”

　徐青山喊得撕心裂肺。

　顧長平看看口的箭，看看徐青山驚恐萬狀的神，看著飛奔過來的顧懌和九良……

　轟然倒地！

　“顧長平，顧長平……”

　徐青山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過去，一把將人抱起。

　顧長平四肢搐了一下，目落在徐青山上，想勾出一記笑，又失敗了。

　“上……一回……沒救下他……這回……我……沒失手。”

　“為什麼？”

　徐青山吼得青筋出，吼得肝膽裂，“為什麼要替我擋這一箭？為什麼不讓我死？

　他才是這世界上最該死，最想死的人！

　娘娘腔還在等你，你死了，怎麼辦？

　怎麼辦啊？！

　“我……”

　從顧長平的角，心口涌出來，焦距慢慢模糊。

　“我……答……應…………的……”

　徐青山瞠目裂：“顧！長！平！”

　顧長平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不用睜眼。

　他能看到徐青山的淚滾滾而下，那如刀刻斧雕一樣的臉上，是悲痛和絕。

　不用睜眼。

　他能看到遠沖天的火，和著微涼的秋風，吞噬著那座象征至高無尚權利的皇宮。

　宮人們四下逃散，慌不擇路；但也有人向火中走去，走那的，不知去向的地方！

　不用睜眼。

　他還能看到那朱紅的宮門被撞開，刀與劍纏打在一起，勝利者會踏著失敗者的尸，昂首邁進。

　他的恩師蘇太傅會寫下“昊賊篡位”四個大字，然后引刀自刎，這是屬于他的道義，他的氣節，他的忠孝——

　一生明磊落，無愧于后世！

　這些，都已經和他無關了。

　一切，終于結束。

　現在，他只想趁著還有最后一點意識，想一想他的阿寶。

　晨曦。

　他坐在風波亭避雨，十二在他百里之外等。

　雨中，有馬車駛來，車上一個靖字。

　他素有潔癖，更不喜歡見到外人，起離開。

　“七爺，奴婢進了京想多賺點銀子。”

　“是嗎？真巧，我也想！”

　“那……奴婢去大街上支個攤，幫人算命起卦，七爺覺得怎麼樣？”

　“不怎麼樣！”

　“七爺！”

　“剛看了幾本算命的書，就你去支攤？字還不識幾個，就要寫錦繡文章，想干什麼，上天啊？”

　“丫鬟有夢想，做主子的要鼓勵！”

　“我可以鼓勵你有夢想，但不鼓勵你做夢！”

　好個巧的七爺！

　長什麼樣？

　來京城做什麼？

　祖籍哪里？

　家中兄弟姐妹幾個？

　他從不是好奇的人，卻在此刻慢下腳步，想見一見這人。

　“爺，上馬吧！”齊林催促。

　他回神，忙翻上馬。

　馬駛出數丈，他心中覺到一異樣，扭頭去看——

　恰好風雨吹落一樹梨花，那消瘦單薄的背影在漫天的梨花中一不。

　這是他們的前世，也算不得是見面。

　所以這一世，他果斷的掀開了車簾……

　然后——

　然后，他聽見了自己的心，猛的一沉。

　阿寶，你知道嗎，心原來是有聲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