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36
晴空萬里的天, 忽然“轟”地一聲,雷鳴四起,細雨落下, 塵土歸地, 兩軍皆嚴陣以待, 只聽主將號令, 便要沖破那條楚河漢街,殺個鮮淋漓。
但朔北軍顯然有些猶疑, 不知是打還是不打。
有將領在城門上破喊話, 試圖與蕭霈各退一步,商量個兩方都能接的法子。
有人竊竊私語說:“倘若北齊能容得我軍撤離朔北, 退到蒼州, 那將朔北六城讓了也并非全然不可, 眼下兵馬不足, 守又能守幾日呢!”
“說得在理, 現在撤, 尚能保留兵力,待戰敗撤離,便是全完了啊!將軍,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何況公主何等尊貴, 倘若出了差池,我等如何向皇上復命?”
“將軍,要不與北齊再商議一番吧將軍!”
“不不, 北齊向來出爾反爾,若是趁我軍撤離之時進攻,又當如何?何況, 這、這實在有損士氣!”
“那公主呢!公主在前方人威脅侮辱,就不損士氣了嗎!城門不開,是要公主死嗎?”
就連太子虞朗都有所搖,“朱闊!清點兵馬,立即、立即準備撤離!”
都尉站定應道:“是!”
然勢的轉變只在一瞬之間,誰也沒有想到,沈離征會一言不發,箭指公主。
他神嚴峻冷凝,拉開長弓的臂膀都繃著力道,只要右手一松,便能直取人命。
所有聲音都在剎那靜止。
與錦上同乘一馬的蕭霈頓時勒住韁繩,翻下馬,立即有士兵手握盾牌擋在他前,將他遮得嚴嚴實實的,蕭霈拔劍向錦上,怒道:“你敢輕舉妄,我便殺了!”
藏在士兵間的江晏之聲慌張,唯恐蕭霈來真的,道:“蕭將軍!別忘了我們如何說的,沈離征開城門,你不傷公主!”
蕭霈不屑地看他一眼,兒長,焉能事?
然而即便如此,那箭矢所指的方向并未挪分毫。
錦上仰起白皙修長的脖頸,迎面注視銳利的箭矢,面平靜,無驚無懼,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那日在書房,與鎮國公江顯道:“國公想不費一兵一卒打開朔北城門,不若挾我相要,我乃太子胞妹,將軍發妻,皇兄與將軍絕不會棄我于不顧,我有把握能勸降沈離征。”
可錦上比誰都清楚,沈離征,從來不是一個人的沈離征。他,疼,可今日這座城,他絕不會為了而拱手相讓。
其實在沈離征心里,之上,永遠還有別的很多,君主、將士、百姓,還有他腳下的每一寸土地。可以牽住他,卻無法絆倒他。
可偏是他如此,他心若磐石,他無堅不摧,的英雄,應當如此。
風雨之中,錦上輕輕闔上眼。
蕭霈這才反應過來,沈離征他、他想殺的是他的妻子!蕭霈愕然,不可置信地向城門之上的男人,喊道:“沈將軍竟無至此,令蕭某都汗啊!”
那廂,虞朗回過神,他驀地攥住沈離征的手腕,將箭頭摁向別。
他拽住沈離征的襟,冷聲道:“你瘋了?你想作甚?那是我妹妹,那是大雍的公主!誰給你的膽子!”
沈離征冷凝他一眼,重重拂開虞朗的拳頭。
他聲寡淡的像個無至極的人,道:“蒼州是什麼地方?那是距華都最后一道防線,倘若沒能守住,殿下難道不知是什麼后果?皇城都沒了,哪來的大雍,哪來的公主,殿下清醒一點。”
“你清醒,你最清醒,你他媽拿箭對自己的妻子,沈離征,誰都沒你能耐!”
四目相瞪,沈離征悄無聲息地攥了拳頭,虞朗則慢慢紅了眼。
他怎麼不知沈離征說的那些道理,但此時北齊有公主在手占了上風,若是不開城門,依蕭霈那些骯臟的手段,便是死,阿錦也絕不會死得那麼痛快。
北齊不是沒在城門下殺過俘虜,手段之殘忍,無人敢忘。
他殺了,倒是痛快……
虞朗都明白,但他魔怔一般固執地摁住箭矢,“你別想,你別想……”
他喃喃自語,向錦上,倏地怔住。
雨淋在的發間,那支海棠金簪若若現。
虞朗瞳孔仿佛沒了焦距一般,耳側一陣轟鳴。他緩緩松了箭矢,整個臉都沉了下來,只覺得舌尖都是苦的,指尖在石欄上摳出了。
沈離征再舉起長弓時,無人攔他。
雨愈下愈大,狂風大作,驟雨不歇,雨珠自他眼下緩緩淌過,眼尾的那一寸猩紅,在電閃雷鳴間時時現,繃的手臂在發,箭頭所指的方向,也在不斷調整。
沈離征額角的青筋在不斷跳,他的小公主最怕疼了,平日里多使一分力道,都要哼哼唧唧,怪上他好半響。
他雙目逐漸朦朧,害怕嗎,在怪他嗎……
沈離征拉滿弓弦。
來個人攔他,隨便誰都可以。他想。
時間一息、一息流逝,所有人都凝著沈離征手上的那支箭,然而太久了,久到驟雨了暴雨,烏云沉沉,天黯淡。
北齊軍開始躁,人群里傳來約約的嗤笑,就連蕭霈手中的劍刃都偏離了些距離,看,沈離征他下不了手。
錦上驀然睜眼,攥了韁繩。從前不會騎馬,是纏著沈離征才學會了一些,起碼再不會匍匐在馬背上不敢前行。
只聽一聲嘶鳴,馬兒忽然朝蕭霈奔去。
手無寸鐵,但此舉過于突然,蕭霈慣防備往后退,不知是誰草木皆兵,放出了打破平衡的一箭。
江晏之目眥裂:“不!公主!”
剎那間,沈離征手里的長弓對準了蕭霈的方向,直指他眉心,蕭霈險險躲了過去。
主將放箭是開戰的訊號,朔北軍怒氣與士氣并存,城門緩緩而開,他們提刀沖了出去。
瞬息萬變,令人猝不及防。
沈離征駕馬狂奔,只覺得五臟六腑都在搐著發疼,他快瘋了!他快瘋了!
頭顱滾在馬蹄之下,劍刃淌著鮮,沈離征殺紅了眼。他勒馬而下,有士兵替他擋住敵軍的刀刃,他抱住奄奄一息的人。
沈離征間腥甜,捂住口的源源不斷淌出的,“阿錦,阿錦。”
錦上蹙眉,睜眼看他。抬手艱難地往發髻上了,將那支海棠金簪拿下,手遞給他。
“聽、聽我說,江家通敵,華都困,你們不會有兵馬補給了,華都三城的儲備軍只認父皇和兵符,另、另外一半,在皇兄手里,這個,給他,他看到就明白了……”
沈離征微怔,這支簪子的海棠花芯,雕的是龍紋。
他驀然看向,忽然明白過來虞朗方才為何收了手,若非出事,錦上不會戴著這支簪子出現于此,華都危矣,腹背敵,虞朗明白此時朔北丟不得。
而,活著沒法傳遞兵符,只有死了。北齊軍不會為小公主收尸,朔北軍卻一定會。
“好,好,別說話,我帶你回營。”
他想抱起,卻見懷里的人陡然蜷起子,手輕輕搭在小腹上,下有緩緩淌出。
四周的廝殺聲漸遠,沈離征愣住。
小公主氣息薄弱,埋首在他口,流淚道:“沈離征,沈離征……”
喃喃說:“疼,沈離征我好疼。”
沈離征痛苦地抱。
那日,城外的廝殺持續了整整六日,炮火連天,尸橫遍野,沈離征似鬼魅一般,提刀就砍,像一沒有痛也不知累的行尸走。
他心中波濤洶涌,似塵封已久的野,冷靜地嘶吼。
直至狼煙停,北齊軍暫時撤離,他站在腐爛里,卻再也不想洗凈雙手回家了。
=====
朔北一戰持續了月余方歇。
這一個月里,沈離征依舊鎮守朔北,拖住北齊。而虞朗獨自潛回華都,持節調令,領八萬儲備軍解了皇城之困。
當初鎮國公嚴封皇宮,將皇宮翻了個底朝天,他理所當然地以為兵符這等要一定藏在宮里某,并未想到延誠帝竟會將此一分為二,一半給了太子,另一半給小公主作嫁妝。
是以太子攻宮時,江顯尤為震驚,至死未瞑目。
但虞朗并未久留,轉而率領援軍一路狂奔向北,解了朔北的燃眉之急。
此戰大捷,然皇后與公主相繼崩逝,無人歡呼。
小公主的隨軍送回華都,一路抬回皇宮,將軍府上下白綢繚繞,死寂無聲。
沈離征回府,整座院子都空空。白公公奉上一盞茶,啞聲道:“老奴這就命人備水。”
“白康盛。”沈離征住他,淡淡道:“你回宮去吧。”
聞言,白公公撲騰一聲跪下,他蒼老的雙眸落下淚,道:“公主走前命老奴守在將軍府,老奴便一生都守在此,哪也不去。老奴還要替公主照顧將軍。”
沈離征沒再說話,白公公這才緩慢退下。
太安靜了。
沈離征坐了半響,起去解腰間的鞶帶,將長袍搭在了梨木架子上。
舉止如常,一切都過于平靜。
直至轉,“咚”地一下,長靴踢到了個小匣子。
沈離征稍頓,俯將藏在架子下的匣子撿起,漫不經心地揭開瞥了眼,書信,厚厚一疊。
他呼吸微滯,是錦上的字跡。
——近來廚娘做的膳食愈發不合胃口,宮里送來的芙蓉糕也不如往日甜了,興許是夫君不在,阿錦胃口都不好了呢。沈離征,何時歸?
——時至春日,天依舊有些涼。前陣子染了風寒,流鶯將我摁在榻上躺了兩日,說我若不聽話,待你回府后便同你告狀,這丫頭膽子愈發大了!
——夜里驚醒,夢見夫君渾是,半宿未眠,想要夫君抱抱。
——沈離征,你再不回府我就生氣了!能不能不打戰,能不能不去了,我去求父皇,父皇疼我,定會免你征戰,你陪陪我好不好。
——許久未見來信,夫君可還安好?阿錦很是掛念夫君,若是一切安好,可否書信一封告之。沈離征,我想你。
——今日去赴了昌平侯夫人小的百日宴,沈離征,我也想要個孩子,如此你出征后,我便不會太惦念你了。你說男孩好還是孩好?
——沈離征、沈離征、沈離征……
那些信紙里,是百無聊賴之下,寫滿他的名字。
沈離征間發,心口頓疼,掩面而泣。
其實,他從未善待過。
從未。
=====
四月廿六,公主下葬。
公主雖已出嫁,但延誠帝不舍,特依大雍最高禮制,于太和殿舉行葬禮,棺槨停放七日,法師誦經,朝臣、宗婦皆白單,妃嬪、宮人日夜哀哭。
如此七日后,司禮監便要抬棺下葬。
然翌日清晨,太監推門殿,正命人抬棺時,卻發覺公主憑空消失了,幾人腳一,仿佛腦袋已滾落至腳邊,嚇得個個面蒼白。
太監道:“殿、殿下,奴才這便命人封鎖皇宮,搜尋公主!”
虞朗冷臉掃視一圈,沉聲道:“不必了。”
說罷,他闊步往安華門走,率著一行侍衛,著怒火去往將軍府。
然卻撲了個空,白公公支支吾吾,最后嘆氣道:“將軍去了落霞山。”
于是虞朗掉馬一路奔至落霞山莊。
山莊里里外外皆有守衛看護,一見太子率人要闖,個個人墻一般攔在跟前。
虞朗氣得怒笑:“沈離征是要造反嗎!”
為首之人拱手道:“將軍絕無此意,將軍吩咐,太子若是要,請自便,但其余人……”
虞朗冷凝他一眼,闊步。
守衛將其引至冰窖前,俯首道:“殿下,將軍在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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