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夜談
大理寺卿魏武走進衙門口,一眼看到宮裡的轎子還在,問旁邊守門的衙役道:「傅公公還沒回宮?」
守門的衙役笑道:「回去過了又來了,說是想起一件事,要看看卷宗。」又點了點頭道:「這位公公客氣的,每次來都打賞我們喝酒,這幾日天天晚上都來看卷宗到深夜,倒和其他不大一樣。」
魏武笑了聲,他今日喝了些酒,這案子他本來也只是隔岸觀火,對這位天子跟前的中貴人更是敬而遠之,今日倒是對這權宦起了些興緻,乘著酒意,走進了大理寺大堂上,果然看到堂上案邊點著燈,傅雙林正端坐在那邊,一頁一頁的看卷宗,燈下看他白天玉一般白的臉如今鍍上了一層暖,墨雙瞳極是幽深,雙仍習慣地抿著,神中帶著濃濃疲倦之。
居然不是裝模作樣?魏武心頭訝然,揚聲笑道:「傅公公辛苦了。」
雙林擡頭看到是魏武,忙起施禮道:「魏大人。」
魏武笑道:「傅公公可是想到什麼線索了?」
雙林微微鎖眉搖頭道:「並不曾,只是因為接了這差使,宮裡的差使暫時免了,如今並無頭緒,不如索看看卷宗,興許能看出什麼。」
魏武意味深長道:「公公得近天,平日裡又是極得陛下信重的,有公公在,我們只管以公公馬首是瞻便好了。」
雙林這幾日一味低調謙和,心裡其實抑鬱難解,原本看這魏武審案之時問話一語中的,能幹老練,年方三十出頭,卻通曉律書,諳於人世故,如今朝廷中泥沙俱下魚龍混雜,這位從下頭一步步踏踏實實走上來的大理寺卿,卻是個難得做些實事的能吏,其實心裡是十分尊重的,只是如今聽他忽然如此暗含諷刺的說話,心裡怒氣一起,那藏在平和順服表象下的桀驁不順便忽然冒了出來:「大人如此袖手旁觀,隔岸觀火,便以為能安安穩穩做你的太平了?」
魏武一怔,看向雙林白日裡幽黑平靜的一雙眼睛,如今居然彷彿燃起了兩簇小小的火焰,還是太年輕了?他饒有興緻笑起來:「公公難道認為此案真兇當大白於天下,還真相於朝野?」魏武點了點頭,失笑道:「想不到魏某人倒是小看了公公的誌氣,真正水淺而舟大,佩服佩服。」
雙林看向他若觀火譏諷揶揄的雙眸,不避不閃:「我本以為魏大人與朝廷那等專註於文章辭藻,開口道德、閉口心,空談誤國的大臣不同,是個實幹之人,沒想到卻也學會了明哲保,昧於世務,於權謀,只怕今後聰明反被聰明誤。」
魏武彷彿被逗得發笑一般:「這一個天字號的大爛汙,不知公公有何法子解開了,下倒要請教公公了,此一事事涉太子,公公又是肅王之人,我等臣子若是介太深,豈非有站隊之嫌?」
雙林冷笑道:「難道魏大人以為此事袖手旁觀,便是忠於陛下,不偏不倚的好臣子了?」
魏武含笑道:「難道不是?」
雙林淡淡道:「我只問大人,此案若是遲遲沒有個定論,此事將會如何?」
魏武興緻也起了,坐在了下首太師椅上,微微鬆開脖子下的袍子鈕子道:「此事拖下去,自然對太子殿下名聲不利,閣老聲名狼藉,禮部一應員最後只能一律問個職塞責之罪,革職的革職,流邊的流邊——之後太子再難擔當差使,而相比之下,在外南征北戰大有碩果的肅王凱旋而歸,纍纍戰績而回,這難道不是造出此局的人所想看到的嗎?公公是肅王邊人,當十分希能看到這樣的結局才對。」他這些日子在這案子上其實付出不小,越看得清楚,心裡越是失,事關幾千士子前途三年一次的春闈,十數名考途的考試,卻被當砝碼,在有心人手裡撥弄,為權力奪儲的工,而三法司與會審,更是赤的對他們這些認真審案人的一種侮辱,他也早就放棄了對這案子真相的追索,冷眼看著這案子最後的走向。
雙林道:「只要什麼不做,那就是這樣的形,那麼,幾位大人,無形中,不也已站隊了?」
魏武嗤笑一聲:「這也不是我們可以選擇的。」
雙林淡淡道:「容我提醒大人一句,今上自不得太后喜,便是登基之後,也與太后多有齟齬,為此,今上在兩位皇子的養上雖有主次卻仍存子之心,無論誰在儲位上,都從未容忍任何人辱及親子,兩位殿下待今上,也是一片孺慕忠誠之心,旁人難以離間。」
魏武一怔,雙林又道:「戰場征伐,須臾萬變,肅王征戰在外,如今捷報連連,而朝廷春闈案發,對太子殿下名聲十分不利,列位臣子們都是宦海老手,慣於持盈保泰,人人自以為明哲保不站隊,便為穩穩保權立足場之不二法門,實亦愚不可及,安知上頭,是不是正要藉此案觀遍百言行心?列位大人,遇事只看到其中利害,明哲保,只做那墻頭草等天風浩之方向便順著倒之,焉知在上頭眼裡,不是將來迫害自己不得勢親子的為狼狽?」
魏武一聽,忽然悚然而驚,如今肅王羽翼已,深樹大,朝廷裡略有些經歷的老臣,大多看出了元狩帝的栽培之意,然而當今太子,元狩帝果真會放棄嗎?那也是他的親生子!無論哪一位兒子上位,這位帝王恐怕都不願意自己的另外一個兒子死於權力之爭上。這些日子,為了春闈疑案,朝堂喧囂,幾乎每一勢力都席捲其中,有各為其主拚殺的,有落井下石藉機傾軋的,更多的是和自己一樣,自認為看清了局勢,於是冷眼旁觀的。然而,若是這位父親對自己的兒子並非表面上的無的時候,他們這些冷眼旁觀的,和那些落井下石的,又有何益?
這位年紀輕輕傳說是肅王心腹的權宦,居然能跳出肅王的立場,看出了帝王的心思,難道,他也是這場考驗中被考驗的一環?作為肅王近侍親信的權宦,是否會在占上風的況下,將太子殿下趕盡殺絕,落井下石?又或者,這位傳說中在藩地深肅王寵的權宦,本表達的,就是肅王的意思?
他看向雙林,斂了笑容道:「公公想得通,既如此,公公對此案,可有高見?此案明擺著已無路可走,公公難道能另闢蹊徑?」
雙林看他已明白過來,微微苦笑道:「我也是這幾日才想明白,此案本就不是要我們判清楚,斷明白的,大人斷案多年,也當知道,有些案子,我們只需要一個符合大部分人方向利益的結果,並不需要真相,做不出青天郎朗,還不了清白世間,而最可怕的是,這事以後還會做出許多許多,我們不過是在自己大而無當的良心之上,堪堪拉一條底線,讓事儘可能的不會誤國誤民,傷及無辜罷了。自詡清流的文臣們,孤高清白,談甚麼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一筆在手,大言炎炎,便可永遠正確,然則若是要幹些實事之人,卻不可不委婉曲折,篳路藍縷,於曲中求直,蓄而後發。」
魏武濃黑眉皺了皺又忽然鬆開,這些年他在大理寺,見多了諸多葫蘆提案,從一開始的憤憤不平,到後頭的盡力保全良心,再到如今的冷漠旁觀委屈求全,竟是從未想過,會在一個宦裡,聽到這樣的肺腑通之言,卻字字說中他的心事。他忽然微微嘆氣道:「淩霄閣上留名,賢良祠畫影,大丈夫在世,自當以天下為己任,匡扶社稷江山,造福萬民百姓,這樣的豪言壯語,朝中臣子人人會說,實則世風日下、人心敗壞,場中偽君子們裹道德之戲袍,行茍且之能事,心口不一,言行相背,我見得多了,如今忽然見到公公一言,才知道原來便是宮之中,尚有願意做些實事的人,從前聽說公公在藩地輔佐肅王,曾做過許多實事,我只當是世人附會穿鑿,阿諛奉承之語,如今看來,竟是真的。」
雙林搖頭道:「我也只是一點想法罷了,若是魏大人也是那等無事袖手談心,臨危一死報君王的大臣,那我也不會說這些。」
魏武看這年輕,潔,面容清冷仍猶如年一般,眼神說話,全不見卑微之態,誌端識卓,氣度沈靜,談吐嫻雅,風度並不遜於朝廷大臣,心下嘆息此人奈何居然為掃除僕役之輩,之前那點輕視早已拋卻,他虛心問道:「如今公公之見,此案當如何置?」
雙林道:「大人可見過田裡農人拔甜薯?藤要慢慢控制力度的拔除,才能依照那藤蔓須,緩緩找到其最大的,然而若是在找到其之前,便將長藤用力拔除,那麼則再也無人找到那所在,正如歷代許多大案要案,大多在最大的塊挖到之前,戛然而止。此疑案視同其理,這春闈一案,難道除了洩試題,便再無可疑之?這些禮部大人們,難道真就清清白白,毫無冤枉之?你我既然接了陛下的旨意查案,這案子難道就全無可查之?拋開奪儲站隊這些雜念,你我能否先做好本職之事,無愧良心,無愧這一份俸祿?不能改變不能查之事我們查不了,難道就不能為苦讀多年的士子們做一些能做到的事?便是此事不合上意,總算不是一事無。」
魏武一怔,他這些日子主要力都是在探查試題洩的途徑,書館和落弟舉子的去向,暴斃士子的死因,自然而然沒注意過這春闈的其他事宜。
雙林拿了案上的卷宗給他看:「大人請看,我這兩晚,將兩百名錄取貢士的朱卷都一一看過,這其中十多份捲子,卻都有一個共同之,大人是查案的老手,明察秋毫,請仔細看看。」
魏武拿了那些捲子,一目十行看過幾份,已怔住了,再仔細看了看,又拿了幾份捲子翻了翻,嘆道:「這也是科場舞弊常用的法子了,可憐我前些日子只往試題洩上查,竟是疏忽了這個,這些捲子,第二段末句,統統都以『而已矣』作為收尾,其中必有考訂了關節收賄賂。」
雙林淡淡道:「明日只要將這些捲子的考生的籍貫姓名都拿來查一查,再將這些考生分開訊問,只怕便能詢問出這其中考收買關節的弊,而此外,這兩百份捲子,只怕還未必這一,大人再看看其他捲子,我昨日看了看,有十來份末句都用的『豈不惜哉』,這還只是我看的結果,若是再多幾個人仔細看看,怕是不止這些。」
魏武道:「公公心細如髮,只是這樣一來,便是將那洩試題的事用旁的法子遮過去了,讓那書館老闆翻供也是小事一樁,即便如此,這科場舞弊案仍是做了實據出來,太子仍是逃不出嫌疑,你我卻又如何?」
雙林頓了一會兒才道:「大人,此事其實大人袖手旁觀隨波逐流,也未必會獲罪,然而於小的,卻是命攸關之事,甚至可能牽連肅王,因此,這幾日我日思夜想,只要不走那一條必死之路,旁的路,興許便是生路了。畢竟細枝末節,牽扯旁人越多,反而越容易取捨決斷,今日之事,也不過是適逢大人與我坦誠相待,我便與大人分說明白,至於大人若是不願意查辦,那明日審案,只管讓傅某審案便是……畢竟你我境不同,這事既不是定能解決如今困境的唯一辦法,也並非甚麼為國為民之大事,說到底,不過是傅某人為這掌握在貴人手掌心裡的螻蟻之命,姑且一試,力一搏罷了。」
魏武凝視雙林久久不言,最後終於喟嘆道:「肅王殿下有你這樣的英才歸於氅下,審時度勢如此明白,何愁大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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