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宋國公府,孟家。
京城連著下了幾場雪,地上堆著一層又一層的雪珠子,素白素白的一片。
花院里的幾棵紅梅開了花,朵朵嫣紅的花苞掛在枝頭,顯出這雪白的世界中唯一的艷。
管事的嬤嬤支使丫鬟在青石路上撒鹽掃雪,梅林遠的六角亭里,幾個清秀的丫鬟陪著府中年的小姐在堆雪人,遠遠的都能聽見小姑娘銀鈴的笑聲。
公府中的西北角,是一座三進三出“用”字型的院子,府中主人家專門用做存放貴的庫房,取了個“百寶堂”的應景名兒。
管事的袁媽媽盤坐在燒著炭的耳房中的暖炕上,暖烘烘的襯得人都懶洋洋的。
坐在對面的是一個年約三十多歲的青年婦人,里穿柿領短襖,下穿三裥,外披鑲白邊的湖藍長襖,圓臉寬頰,臉上仿佛隨時帶著笑。
“今年杭綢的品質比往年都好些,江南那邊的布鋪換了個蠟染的大師傅,染出來的布,不管是花樣還是鮮亮度,都是往年比不上的……”
袁媽媽有些懶懶的靠在迎枕上,手里捂著湯婆子。
“我如今不管采買,新當家的二夫人給管事們都換了職,如今這采買上的事你得跟劉盼家的說去。”
“這貴府換職的事我自是聽了消息,但姐姐您是陪著國公夫人嫁過來的人,在公府當差二十幾年,論資歷、論信重,哪是這新人能比的。要主子邊說話的份量,誰又能越過您去。”說著越發笑著奉承了一番:“就是二夫人當家,不也還是倚重您,將這偌大的庫房,一院子的金銀玉全給您來管著。”
袁媽媽不屑的挑了挑眉,庫房的管事,管著半個國公府的寶貝,聽起來好像也是件好差事,但這庫房里的寶貝能能卻不是自己的,哪能跟以前管的采買比,府里的主人撒撒手,下來的就是自己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前國公夫人管家,們這些國公夫人邊的老人自然說一不二。如今國公夫人將中饋給了二夫人管,二夫人急著抬舉自己的親信,早把們這些老人明升暗貶的流放了。
“再說,這麼多年,我們和府上的合作一直都是愉快的,現如今也不過是循舊例,今年府上的料采買千萬別把我們彩錦閣撇下了。”
寬口的袖子里出一個靛青的荷包,圓鼓鼓的比拳頭還大。青年人將它推到炕桌上,拿袁媽媽的手覆在荷包上:“袁姐姐,你就幫幫忙。”
干了十幾年的采買,袁媽媽一就這道這里面說上百兩,比往年奉承的多了不止一倍。
二夫人管家忙不迭的想要提攜落魄的娘家,只怕這些往年跟公府合作的商號都急了。
袁媽媽什麼也沒說,提起桌上的小壺,給婦人倒了杯茶,態度倒是要比剛才要和煦了些:“你先喝口茶,什麼重要的事也不急著這一會半會的。”
門外有穿青綠領襖的丫鬟進來,對著袁媽媽屈膝后道:“袁媽媽,有人要取甲號庫甲號柜里放著的那對纏枝牡丹紋的汝窯彩瓶。”
“那對花瓶可是先帝爺賜之,這般貴重東西可不能……是哪房的人來要,有對牌沒有?沒有就打發回去。”
“是三爺院里的青槿姑娘,有對牌。”
袁媽媽端了杯子正想喝茶,聞言頓了頓,放下手里的杯子
“我去看一看。”
青年婦人看如此鄭重,倒是有些訝異,笑道:“這是什麼牌面上的人,一個丫鬟能勞姐姐冒著這大冷天親自出去接待。”
袁媽媽著耐味的笑了一下:“這位可不是普通的丫鬟,平日里就已經似是半個小姐的尊貴,等明年世子夫人進了門,指不定就馬上真正的主子。”
婦人聽得心里一,高門大戶,哪個男主子邊沒有一個兩個寵的丫鬟。何況聽進來的人說,那是府上三爺院子里的丫鬟。誰又不知道,宋國公府的三爺便是宋國公世子,十二三歲上戰場,年紀輕輕便已經是未有過敗仗的英武將軍,如今更居兵部侍郎。
青年婦人遂連忙跟著站了起來:“既如此,姐姐何不引薦讓我也見上一見。”
袁媽媽急匆匆的往門外走,青年婦人也不管袁媽媽答沒答應,抬腳快步的跟上。
掀了簾子出了耳房,外面呼嘯呼嘯的寒風撲面而來,跟刀子劃在臉上似的。
青年婦人連忙理了理額邊被吹的鬢發,抬眼就看到廊下站了位十四五歲的年輕姑娘。
那姑娘穿了青領窄袖襦,外穿對襟半臂短襖,袖子鑲了一小圈白的狐,姿窈窕,細腰裊娜。頭上梳雙蟠髻,髻上簪珠花玉簪,并斜著一支尤其顯眼的梅花流蘇簪,紅的梅花簪頭中間用黃寶石做蕊,米粒大的勻稱小珍珠串三個小串垂落而下,一看質便知不是凡品。耳上戴一對樣式簡單的翠玉耳墜。眉柳月眼,眸清朱,是極其清麗明艷的長相。
見們出來,轉過對袁媽媽屈膝行了一禮,袁媽媽卻是連忙避開。
“袁媽媽,我奉國公夫人之命,來取那對汝窯彩瓶。”說著把手上的對牌遞給袁媽媽:“這是對牌。”
袁媽媽和聲溫笑:“這大冷天倒勞姑娘親自來跑一趟,有什麼事支使下面的小丫鬟來一趟就是。”接了對牌把它給旁邊的小丫鬟,吩咐了一番,又回對笑道:“天冷,姑娘跟我到耳房坐一坐暖暖,等小丫鬟去把花瓶取了來。”
青槿淺淡笑了一下:“不必了,我就站在這里等一會,夫人等著我回去差。”
袁媽媽也沒勉強,斜眼看到站在邊的青年婦人,便順便介紹道:“這是華錦閣的黃大娘子,他們家是咱們府上老姑夫家的族親,往年咱們府上的布料大半都是他們商號采買的。”
青槿點了點頭,然后微微屈膝向行了一禮。
黃大連忙上前將扶起,笑起來:“我哪能得起姑娘的禮,姑娘是世子爺邊侍候的,倒該我給姑娘行禮才是。”
說著就要屈膝下去,卻讓青槿穩穩的扶住了:“奴婢不敢當。”
等丫鬟將花瓶取了來,青槿開匣子驗過,然后在登記簿上簽了名。
袁媽媽又道:“這花瓶重,姑娘手輕,我找個小丫鬟幫姑娘抱著一起回去。”
正因為花瓶貴重,青槿哪敢假手于人,忙拒絕了:“多謝媽媽,但不必了。”
青槿一人抱著匣子離開了百寶堂。
穿過長長的抄手游廊,路上因為匣子太重換了幾次手,一直到了宋國公夫人住的歸鶴院。
門口的紫丫鬟見回來,連忙迎上去:“青槿,你回來了。”
青槿點了點頭:“麻煩瑞蓮姐姐進去跟夫人通報一聲,我來回差。”
“不必,夫人說等你回來就直接進去。”說著從青槿手上接過匣子,領著青槿一起進來。
宋國公夫人楊氏正端坐在紫檀木雕花的坐塌上,手上是攤開的一張禮單,旁邊站著近使喚的平嬤嬤,兩人小聲細細商談著。
“……雖說延平郡王府今時不同往日,但畢竟是世子爺的親事,下聘的禮除了重,還得有貴兒陣。”
聽到有人進來,停了商討的聲音,將禮單合上給平嬤嬤,然后問青槿:“花瓶取回來了?”
青槿屈膝行禮后,低頭回道:“是。”
瑞蓮將匣子抱上前打開給看,宋國公夫人隨意看了一眼便點了點頭,對平嬤嬤抬了抬下:“這對汝窯梅瓶還是國公爺第一次打勝仗時,先帝賞賜的,把它放在聘禮的第一抬。”
平嬤嬤笑著道是,然后對瑞蓮使了使眼,兩個人一起下去了。
宋國公夫人又細細的問了淞耘院的事,屋院灑掃、衾晾曬、下人規訓,事無巨細。
中間緩了一緩,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拿帕子抿了抿,才又緩緩道:“你們三爺不日就要回府,我看你們院里的下人實在疏懶了些,主子雖然不在,但該有的規矩還是要立起來。你年紀雖輕,但卻是院子里的老人,該管的還是要管起來。”
青槿低著頭,恭敬的輕聲道:“奴婢知錯。”
“倒也不能全怪你,你資歷再老畢竟也只是丫鬟,立不住威。后院里了個主人始終是不樣子,季廷的親事因著延平郡王府接連的孝期耽擱了幾年,波波折折的好在婚期終于定了下來,等明年新夫人進了門,好好管起來倒也就太平了。”
青槿垂著眉,低頭看著地上的青磚,上面篆刻著淺淡的纏梅花紋,枝纏纏繞繞。
青槿靜靜的想,高門貴府里的夫人,永遠都是不失份的典雅。哪怕是敲打和警告,也只喜歡不形于旁敲側擊的讓人警醒,仿佛稍微疾言厲一些,都失了自己貴夫人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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