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云翻涌，天暗沉如潑墨。

紅墻碧瓦，宮殿金頂，百年皇城矗立在天涌的拂曉中，遠孤落在琉璃瓦的重檐屋頂上，喑啞鳴啼。

明德殿殿門大開，冷冽的寒風涌，卷走樹梢枝頭最后一片枯葉，在空中打著旋兒飄零，落鋪滿一地殘缺枯葉的積水里。

明鸞穿著大紅嫁步殿，跪伏在床榻前。

床榻紗帳后出一只干瘦無力的手。

“阿鸞……”息無力的聲音響起。

明鸞眼中強忍的熱淚簌簌而下，膝行上前握住那只手，哽咽道：“父皇！”

在位二十六年，明帝一生雖不說勵圖治有雄才大略，但仁慈寬厚，聽得進忠言逆耳，對上寬待忠臣，對下善待百姓，深群臣與百姓戴，算得上是位明君。

“父皇無能，護不住你，只能將你匆匆嫁去穎川，不過你不要擔心，陳氏有我皇室之人在，他們，不敢虧待你。”紗帳錯間映出一雙蒼老渾濁的眼睛。

“兒舍不得父皇。”

明帝握著明鸞的手，“父皇也舍不得你，但那豎子狼子野心，唯有你嫁人，方能……方能讓他死心！朕為你……選的夫婿，雖不是最好的，但陳氏一族基穩固，他不敢貿然與之為敵，陳氏，會是庇佑你的地方，但你要記住，走了，就別再回來！”

明帝悶聲咳，大口嘔出了一口鮮。

“父皇！”

明帝氣息虛浮，滿目不舍地看著明鸞，“朕的那些孩子，只有你了，朕只有安置好你，才能安心下去見你的母后，你要記住，一定要記住，不要再回來！永遠都別再回來！”

他握著明鸞的手，狠心將一推，“陳德海，送公主，出宮！”

殿隨侍的陳公公見狀連忙扶起明鸞，半扶半拖著往殿外走，“公主，快走吧，別誤了吉時，陛下這有老奴在，您大可放心！”

厚重的殿門沉沉關上，殿一排燭火輕輕晃，寒冷的朔風從宮殿閉門窗的罅隙中涌。

陳公公快步走到床榻前，掀開紗帳，被鮮染紅的被衾映眼簾，他驚得大：“太醫！”

明帝已是強弩之末，雙目圓睜，蒼老的手背抓著陳公公的袖，用盡渾力氣乃至青筋暴起，面猙獰，用盡最后一力氣急促說道：“那臣賊子害死了朕的兒子，他野心，是不會放過阿鸞的，你記住，朕死后，不發喪！一定要等阿鸞到潁川……記住，一定記住！”

“陛下！”陳公公巍巍跪下，“奴才，遵旨！”

拽的手瞬間力，明帝整個人無力跌回床榻，他微張著，面青白，一片死寂。

—

宮門大開。

遠目天穹黑云翻涌，無數霞于云層中迸而出，第一縷晨暉灑向大地之際，空曠廖遠的鐘鼓聲響徹這座沉寂于黑暗中的巍峨皇城。

一列繡有天家龍紋的旗幟在前開道，空寂無人的街道上，兩列皇家親衛率領一眾奴仆，簇擁著公主出嫁的華蓋車馬，浩浩朝城外駛去。

陛下嫁，公主出降，本是極重要的大事，但圣上纏綿病榻多日，公主嫁娶事宜一切從簡，隨行的除了公主親衛，便只有從小近伺候公主長大的五名宮人。

為盡快到達潁川郡，出嫁之路選的都是最快最近的路，極其坎坷，一路之上馬不停蹄，本該走上五日的路程，在第三日便已抵達穎川郡。

按皇家律例，公主下嫁須得提前建好公主府，但明鸞賜婚太過倉促，短時間本無法為公主建造好行宮，明鸞抵達潁川郡的第二日便住了陳氏，拜堂親。

一路有驚無險，縱有萬分不愿，明鸞還是被簇擁著送進了婚房，等待著素未謀面的夫君。

“秋娘。”

“公主，秋娘在，公主可是了？”

明鸞搖頭，“什麼時辰了？”

“快要亥時了。”

陳府前堂鑼鼓喧天，鬧到亥時還未散場，將公主怠慢至房中簡直聞所未聞。

但今日畢竟是公主的大喜之日，秋娘替明鸞整理喜服一角，出一抹牽強的微笑，“公主安心，我出去看看。”

秋娘推開房門，剛至廊下便瞧見公主的和親宮人迎面走來。

“前院發生了何事，駙馬為何還不來覲見公主？”

侍急急抹淚，看著秋娘憤憤不平，哽咽道：“這陳氏當真可惡至極！我去請駙馬，駙馬竟當著所有賓客的面讓我轉告公主，莫要心急，他們竟敢如此辱公主！”

秋娘從小便被先皇后賜給明鸞，可以說明鸞是看著長大的，聽侍如此說怒火中燒，正前去找駙馬，可走了幾步卻又停了下來。

侍不解：“姐姐，怎麼了？”

生在皇家本就是潑天的榮寵，更何況明鸞還是先皇后與陛下的嫡，皇族中年齡最小的孩子，從小千般寵萬般，唯恐給得不夠多。

陳氏敢如此欺辱公主，說到底不過是因為陛下病重，膝下的三子三只剩明鸞一人，皇權旁落，公主無依無靠罷了。

想起先皇后臨終前對自己的囑咐，秋娘心的怒火一寸寸熄滅，被廊下涼風一吹，后頸一片涼意。

“此事不必說與公主聽。”

“那，那陳氏……就任由他們如此辱公主嗎？公主何時過這樣的屈辱！”

秋娘回頭向明鸞的喜房。

前有狼而后有虎，本該盡榮寵的公主，如今卻為了一隅之地而忍氣吞聲。

“一路上我們都忍過來了，還有什麼是不能忍的，你去為公主端碗熱湯來。”

“可是……”

“去！”

侍不敢違抗，只得含淚忍辱去了。

房中的明鸞約聽到廊下的爭執。

雖是公主，但皇權旁落早已不復從前，如今嫁來潁川，不過是借陳氏之名，暫避一時罷了。

十年前，還是長安城中最肆意明艷的公主，自小在父母長姐的庇佑下無憂無慮長大，眾星捧月，想要的，自有人為雙手奉上。

常聽父皇說在出生那日，正是父皇奪嫡上位的日子，僵持了七日的皇城大門大開，百臣服，皇城上空籠罩七彩祥云，父皇說這是天意，的降生是上天賜給他的福星。

原以為自己會無慮無思地過完這膏粱錦繡野鶴閑云般的一生，卻沒想到幾位皇子皆死在皇權之下，而，兵敗如山倒，大廈將傾，直到如今，不得不嫁來陳氏，借陳氏之名，暫避鋒芒。

一想到這，明鸞蒼白的角不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意。

秋娘回到房中，剛想說話卻聽到喜帕下明鸞說道：“秋娘，既然已是亥時，服侍我洗漱就寢吧，駙馬若是來了，告訴他我已睡下，讓他明日再來拜見。”

“可若是駙馬……”

“陳氏乃百年世家，想必對禮法規矩爛于心，不會擅闖。”

秋娘心領神會，垂首應道：“是。”

從前對于這個疼寵過頭的公主，秋娘有不完的心，許多時候都在想，到如此恩寵的公主何時能長大，何時才能獨當一面。

可如今公主如此沉穩懂事，卻高興不起來。

正上前替公主揭開喜帕，忽聞屋外一陣短促的驚呼聲，秋娘眉心蹙，剛想呵斥兩句，房門便被人一掌推開。

“什麼人如此放肆，竟敢……”訓斥的話哽在間，秋娘臉劇變，一把擋在公主面前，沖著來人厲荏怒道：“放肆！”

屋的紅燭燃到了燭臺，昏暗燈下男人一戎裝鎧甲，整個人陷在半明半昧的影里，滿的腥煞氣，一抹鮮從額角灑至下顎，側臉廓映著，棱角括，如他手中沾的長劍鋒利冰冷，凌厲分明。

邊關十年，塞北凜冽的黃沙埋葬了他的過去，十年的打磨，初見時卑微低賤的馬奴，如今已了大權在握冷無的將軍，接連征戰，英的眉眼也沾染了久經沙場的戾氣。

他闊步走進屋，冷的雙眼掃過屋瑟瑟發抖的侍。

無數將士持劍涌進，將房中宮人侍驅趕至院中，男人一步步近床榻，冷漠眉眼靜靜看著面前的秋娘。

“讓開。”

“大膽！今日……今日是公主大喜之日，無詔無諭，你怎敢擅闖公主喜房！”

男人不和多言，看了側將士一眼，秋娘便被架出了房間。

房紅綢滿目，大紅的被衾幔帳映眼簾，男人的目落在明鸞繡滿金線的喜服上，抬手，以沾的劍尖挑起公主頭上的喜帕。

一滴鮮于劍尖落，洇喜服。

他于喜帕下看到公主微的瓣和瞋目切齒的雙眼，“公主大婚，我特來為公主獻上大禮。”

“你不是在邊關抗敵嗎？為何會出現在此？你敢違抗皇命……”

“邊關大捷，聽聞陛下為公主賜婚，所以連夜趕回都城為公主賀喜，哪知公主鑾駕已至潁川郡，我只好趕過來了。”男人一劍挑開礙眼的喜帕，“陳詢口無遮攔冒犯公主，已被我斬殺于前堂，以儆效尤。”

明鸞攥著下薄被，怒目而視：“你竟敢如此放肆！難道真以為自己手握兵權就可以為所為嗎！滾出去！”

“公主還不知道陛下已經駕崩，我已于前日登基之事嗎？”

“什麼？！”

男人斯條慢理將劍收回劍鞘，走到面前，俯注視著公主不知是怒是恨而含淚的雙眼，“陳詢如何配得上公主，跟我回去，今日我不想再殺人。”

氣濃郁撲面而來，看著面前已功名就的男人，眼前不由得浮現當年初見時他為人凳供權貴上馬的模樣。

明鸞咬牙：“你一介卑賤之人！休想！”

“卑賤之人已過去，這是公主說的，奴有今日，全仰仗公主知遇提攜之恩，這麼多年懸于心尖不敢忘懷，大事已，如今是奴回報公主的時候了。”

屋的將士退出房間，房門合上，搖曳的紅燭熄滅于燭臺，徒留一縷輕煙。

“就算……就算你已登基，如今我已和我的夫君拜堂親，我已是陳家婦，你如此行徑，不僅會被潁川陳氏唾棄，更會令天下百姓不齒！”

羅滿床榻，在那炙熱的息中明鸞迸發出咬牙切齒的恨意：“謝長珺！我恨你！”

溫熱的手掌覆上淚涔涔的雙眼。

“那便恨吧。”

—

明鸞最終還是被謝長珺帶回了都城。

回京的當日，明鸞便病倒了，斷斷續續病了一個多月，每日清醒眼的便是床側秋娘已哭腫了雙眼。

“秋娘。”

“公主，我在，您終于醒了。”

眩暈一陣陣傳來，明鸞失神地著床頂的帷幔。

自回京后被囚在這富麗堂皇的宮殿中已有月余，連日來的磋磨與奔波令心俱疲，每況愈下，整日渾無力昏睡不醒。

強撐著疲乏無力的，掀開床邊的帷幔，問道：“我睡了多久？”

“兩天兩夜。”秋娘端來一碗湯藥，哭著勸道：“公主，先把藥喝了，什麼事等好了以后再說。”

明鸞穿著一件輕薄的中，無力靠在秋娘肩頭，聞著秋娘端來那碗漆黑墨般的藥湯，眉心擰，轉過頭去。

“公主，喝了吧，您不喝藥，這病如何能好？”

“我好不了了。”

“公主！公主洪福齊天，長命百歲，不能說這樣的話。”

這話并非一時興起，自己的自己知道，自回宮后明鸞便察覺到自己的一日不如一日，新帝繼位，前朝后宮多雙眼睛盯著他。

明鸞依偎在秋娘頸側，“秋娘，你照顧我這麼多年，從今往后，也要為自己做一番打算。”

“秋娘哪里也不去，秋娘只想照顧好公主，公主，別說這樣的話了，秋娘聽著心里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