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桓脧一眼爐與壺,還有壺后的,忽憶起李商有句詩,他啟口念來,“月榭故香因雨發,風簾殘燭隔霜清。”
花綢在杌凳上躬腰打扇,爐子因絞弄的風,飛撲上火星幾點,掠過的笑眼,“這是悼念亡妻的詩,桓兒連個婚還沒定,倒先忙著傷懷了。”
窗外雨聲有褪減之勢,黑漆漆的天里無星無月,奚桓將榻上兩個八角枕高壘起,半個子欹靠上去,盯著若有似無地笑。
他忽然領悟了“孤寂”這回事。正是這夜,暴雨漫人間,他屋里滿大大小小的丫鬟,紅翠衫,圍著新點的熏爐,鶯聲燕語打趣說笑。
他卻一句話都聽不進去,只聽見嘟噠嘟噠催急的雨點后頭,掩匿了幽幽的嘆息。于是他冒夜穿雨而來,找到、找到小爐新炭,哪怕這炭還帶著嗆人的煙。
這廂落在榻上,顧盼一圈,見多寶閣上只剩得兩個雪蛤小罐子,心明了,面上逗,“姑媽把雪蛤當飯吃?怎麼我送來十好幾罐,就剩了這兩個?”
花綢正用小缽搗杏仁,驀地從他打趣的語調里聽出點弦外之音,默契地回嗔他一眼,“你這會兒又心疼東西了?”
他歪在榻上,極為不屑地笑,“就這點兒東西,有什麼可心疼?孝敬姑媽的,就是把庫也搬來,也沒什麼要。”
花綢端著兩只茶盅、一甌杏仁、一應茶落到榻上,抬眉又嗔瞪他一眼,“別胡說,你家的庫,怎麼能到我一個外人手里?”
一眼似閃電,把奚桓骨頭也瞪了。他將炕幾調了個靠到墻底下,子一歪,腦袋枕到花綢上,仰著眼笑,“怎麼不能?既是我家的庫,想給誰給誰。而且,您也不是外人。”
這話傻得一如他當年扛著銀子包時的義氣,花綢垂目他,手在他的鬢上輕,略微試探,“你說,我要是沒你想的那麼良善天真,你以后是不是都不愿聽我教導了?”
奚桓對著的眼,意味深長地朝多寶閣上兩翁雪蛤瞧一瞧,輕輕發笑,“什麼好什麼壞?我不懂,關起門來家長里短的事兒,沒那麼多對錯。”
窗外風雨香攛,似綿綿的風刀雨劍,他翻起來,歪著腦袋認真地看著,“有一天,我會科考仕,為為民,就沒有那麼多時間為您了。從小都是您給我說道理,我也說個道理您聽,人打你一掌,你就得十個掌還回去,打得他無還手之力,再不能打你才好。”
教半晌,花綢心里的,撅著嘀咕,“還真是長大了,都教導起我來了……”
奚桓枕回上,抬手扶正髻上的玉簪,“您才是沒長大呢,懦弱得不堪一擊。”
“我沒有!”花綢抬顛他腦袋一下。
的膝蓋不留神磕在他后腦勺上,痛得他齜牙咧地笑,笑過后,鄭重地盯著,“您不要做園子弱無用的花,您要做森林里的母狼,放心大膽去廝殺,我在一日,就在后頭替您善后一日。希我的姑媽就是沒有爹沒有娘、沒有侄兒沒有表哥,也能好好地活著。”
花綢恍惚懂得他的苦心,拂著他的臉點頭。
俄延半晌,奚桓盯著的下頜,癡癡發聲,“我晚上睡這里好不好?”
“不好。”花綢一剎回絕,輕呷一口茶,“這麼大了,哪還有挨著我睡的道理?傳出去,只怕笑話,就是親娘這個年紀了也不該睡一,先生日日講詩書禮樂,你耳朵聽到哪里去了?”
雨漸殘,綺窗新困月,銀河淡淡星,輕起蛙聲一片,唱和著奚桓夢沉的聲線,“禮樂禮樂、講不完的規矩教條,等我往后做了,倒要上諫圣上,把這些不文的俗禮一筆勾倒!”
“先圣若聽見你的話,只怕也要慪死在那里。憑你要做什麼,也得先好好讀書做了才好。”
花綢將從他腦袋底下挪出來,跪在榻上推開一扇檻窗。涼風潛,將燭火吹偏,奚桓隨手在榻后頭撿了個絹燈罩套上去,也將另一扇窗戶推開,見廊下紅藕挑著火引子點亮燈籠。
正屋前兩盞筒形白絹燈,對著月婀娜搖曳,一晃一晃地掠過滿樹金花。
花綢緩下腰疊坐,兩個胳膊搭在窗臺,目含著悠遠的懷念,“在揚州,一到春天,都是瓊花。輕飆吹起瓊花綻,玉葉如剪①,極了。可我來京這幾年,還沒怎麼見過瓊花。”
“這花京里不大好養活,種得。”奚桓把目從金樹遠遠地拔回來,隔著中間的窗框,窺看的側,心里也像下了一場春雨,潤的綿,“姑媽若喜歡,我能讓您見著。”
“這時節,就是有,也都開敗了,何得見?”
“您別管,”奚桓懷著神莫測的小小得意,舉目明月,“橫豎我有法子,您等著瞧就。”
花綢當他隨口說笑,點頭附和,又瞧廊檐上滴滴答答的水珠漸小,長巷里梆子正好敲了兩下,默一陣,又敲兩下,像溫吞的催促,捉下榻,“我給你找個燈籠,你回去睡了,明兒一大早,先生還要到家講課呢。”
一聽要回,奚桓的心往下墜一墜,“才二更天,還早。”
“二更天還早呀?怎麼改不了這貪玩的子,外頭人都說奚家大公子何其沉穩,誰知道你在家是這樣子?”
奚桓見賴不了,接了燈籠,抓著的腕子往廊下拖,“那姑媽送我回去,我沒帶人來。”
雨才住,花綢也擔心路,又點了盞燈籠送他出去。恐小徑生苔了跤,兩個人沿著風雨湖走。
湖畔煙靡靡,夜月生冷輝,穿的是一條石榴暗紅的百,藕的對襟,挽著條月魄的披帛,像月宮姮娥,又似湘江怨。
兩個人秉燈相行,風仿佛是釀了千年的一壇老酒,香氣醉神魂。奚桓的臂膀著的肩頭,黑夜里,便生出幾分綺夢。
他瞥一眼挑燈的手,想去牽一牽,又不敢,幾番糾結,到頭來,低著嗓子了兩句,“清風明月遙相思。遙相思,草徒綠,為聽雙飛凰曲②。”
花綢睞目瞧他,驀地好笑起來,“桓兒今兒是怎麼了?無端端把小時候我教給你的詩都念起來,好像忽然勤好學了一樣。”
“您還記得是您教給我的?”
“怎麼不記得?”
奚桓笑了,像竊得一縷香,“那我考考您,頭一句是什麼?”
“喲,還考我?”花綢也笑,佯裝苦思冥想,“這頭一句嘛,我還記得:江南弄,巫山連楚夢,行雨行云幾相送。”
“再往下呢?”
“再往下:瑤軒金谷上春時,玉仙無見期。”
玉仙,這個詞在奚桓心里盤桓,他想借著風,也將它吹花綢心里,希能對有所啟發。
花綢輕垂眼皮,片刻沉默后,慈地笑起來,“我們桓兒的確是長大了。”再默一下,又笑,“我聽說,姨娘正張羅給你外頭尋個年歲相當的丫頭,好放在你屋里伺候,可尋著了?”
“不知道,”奚桓無所謂地挑低了燈,照在腳下,“我也不想要什麼丫頭。”
他的暗示是月下的湖面,著細小漣漪。花綢平靜地呼吸,平靜地扭轉談機,“沒幾日就是澗兒的生辰,你是他的大哥,也該備份賀禮給他。打小你就不跟他玩兒,長大了,愈發疏遠。到底是兄弟倆,還該親近些,往后這個家,終歸是落到你兄弟兩個的肩上。”
奚桓一向瞧不上那個堂弟,提及也不過語氣淡淡,“我才得了件瑪瑙雕的鯉魚斗彩,給了他就是。”
一抬首,走到了燈迷富貴樓,花綢著他進院去,獨自秉燈返家。四下里蛙鳴趣,花香千結,只得白紗一點燈。走到山樹相疊,忽聞細微的“嗑哧”一聲,像是誰踩斷了一枝枯木。
花綢繡鞋未止,仍舊玉步前行,不時卻將眼角后斜,心止不住擔憂。雨后路,他連盞燈也不點,真跌了跤可怎麼好?
奚桓卻不在乎,他已經在年無數的教訓里,學會了不聲守護,不驚任何人,不濺起任何流言。腳步隔著兩丈遠,心卻想離近一點、再近一點。
再近,便是金爐換夕曛,終到奚澗生辰。暴雨后,京師籠煙罩霧,很是涼快了幾天,到這日,才剛有些熱氣恢復。
奚府自是門庭若市,奚甯主閣的風聲由禮部漸傳開,旨意雖還未下,他人也不在家,可滿京里誰不趁這功夫趕來奉承結?
再有那家中有適齡兒未婚定的,都帶著兒上門來,獻寶似的拉到范馮二人面前轉一圈。
各家夫人雍容富貴,兒們亦不遜,個個兒都是花做容貌,鬢邊戴彩,髻上配釵,裳飛金,面流銀。一群人聚在烏寶齋,們爭相到范馮二人席上拜見,口吐蘭麝,眼春波。
韞倩傷勢見好,又犯倔強,與花綢遠遠坐在下席,噗嗤直樂,“你瞧見沒有,我們家太太的臉都快氣白了!這些人家的姑娘,哪個不比生的那個沒見識的貨強百倍?活該氣死!”
“我看也未必放在心上,”花綢迎頭澆一盆冷水,“這些人家的兒再好,可紗霧到底是我們姨娘的親侄兒,未必會不定、定別人去?”
“做的白日夢去吧!”韞倩收回眼,柳眉輕挑,“衛嘉與他父親一齊來了,就在外頭席上。紗霧那蠢貨倒好哄,只是我暫且還沒想著個法子把這衛嘉請出來。”
花綢本來是默然不語的,可一眺眼,見上席,烏的金衫紅里,夾著娘一個四面恭笑的子。待人人都十二分恭敬地笑,可人人待,都是漠漠淡薄。
偏偏范寶珠回回這種場合,都將母倆請來昭示的賢德。更把娘請到上席,駁周圍貴婦們連口贊賞。
自個兒則端麗地篩滿杯,舉斝歪向奚緞云,“姑媽,聽見說您這些日子傷了風,可好些沒有?等下晌散了席,使人傳個太醫來瞧瞧,可別拖拖拉拉的,了秋,更不好。”
一雙雙富貴眼跟著朝奚緞云脧來,忙舉斝,連謝不住,“謝你惦記,不過是咳嗽兩聲,沒什麼不得了的,快別吵得人仰馬翻的。”
花綢在下頭瞧卑躬屈膝的模樣,想起奚桓的話,要像一匹母狼一樣去廝殺,為了娘。漸漸地,便有一場風起云涌,在眼中過
恰好范寶珠橫波,目遠遠與花綢錯,的雙目像兩鋒利的繡花針,想要破這錦堂富貴。
花綢匆匆斂回眼,笑說出了汗,辭席回房更。可巧馮照妝招呼著領一干小姐往園子里逛逛。
一簇青春亮走到花紅柳綠間,花綢與韞倩相挨,見額心積愁。回首又見紗霧挽著班閨秀小姐,嘰嘰歪歪地朝人遞眼,聲音不高不低,正好眾人聽見,“上那件襖還是我的呢,因前幾日做出來,我嫌那花的花瓣繡得不好了,才給了穿。”
花綢往韞倩上一瞧,正是件夕嵐繡蟹爪蘭的短衫子,花瓣像只鬼爪,一把撈起經營在腹中的話,終歸是拽了拽韞倩的腕子,“你別愁,我有個主意。”
“什麼什麼主意?”韞倩懵懂地睞目。
“你方才席上講的,如何誆騙衛嘉往園子里來的事。”
花綢嗓音細細,像這日的風,稍帶涼意,“衛嘉此人,好。我算準了,大約巳時末,外廳上都得新換席面。二表哥吃了酒最吃一道糟鮮藕,不是什麼好菜,菜單上原沒有,但我們二太太一定會讓廚房做了送到他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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