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午晌遞來,潘懋拿了,下晌便親自上呈惠德。
惠德問了幾句,不出潘懋所料,果然是顧左右而言他,未怒未威,只是笑笑,“奚大人這麼個人,我記得朝中還有人說他不近人,不曾想眼看就四十的年紀了,竟還‘晚節不保’,有些意思。閣老先別急著生氣,等朕召他來問問,若真有此事,再罰他不遲。”
潘懋見其有些玩笑之,難免得提醒提醒,“奚大人向來是百之楷模,出了這樣的私行敗壞的事,老臣亦不敢人曉得,先拿了奏疏來面見皇上。若真有此事,只怕惹朝野笑話,惹百姓議論員之德行,因此不敢輕視。”
惠德捋一捋須,歪在寬大的黃花梨管帽椅上,著他伏跪的軀,眼似一把鐵錚錚的細劍,滿寒意,卻倏地笑起來,“金巧,請閣老坐。說得也有理,依閣老的意思,該如何辦呢?”
“依老臣的之見……”潘懋在緩慢落座的間隙,心思轉了幾個彎,鄭重地迎上一張臉,“皇上圣明,請奚大人來先問問也好,畢竟是男間的私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麻煩就麻煩在,偏偏出在一朝次輔上。”
“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惠德含笑點頭,“有理有理。金巧,你說說,律法上怎麼定的?”
太監金巧迎前兩步,莞爾輕笑,“老祖宗定下的,凡外姻,有服,尊屬,卑,共為婚姻,各以論。可這就有些不好論了,奚大人與這位子到底是什麼親,有無有服,都沒查過,還得查查才好論罪。至于這‘同姓’不婚,奚大人與這子,到底也沒婚,不過有沒有夫妻之實,床笫上的事,咱們更無從得知。”
惠德呵呵樂了兩聲,睇回潘懋,“金巧也有理,閣老也有理,都有理。自古來,這家長里短的事就是最難辦的,簡直一團麻。閣老關心下屬,也不要急,問過了奚大人,該怎麼論怎麼論,不偏袒他,也不偏閣老,咱們就以法來論罪。”
潘懋連番點頭,告退出去。人一走,惠德臉漸冷,揀起疏本遞與金巧,“你抄下來,給奚甯瞧瞧,看看他是個什麼反應。”
接過,金巧暗暗窺一窺他的臉,眼角拉出幾條笑紋,“潘閣老是被奚大人急了呀,這才拿著這種兒私的事做起文章來。這奚大人素日潔自好,從不嫖宿娼伶男,怎麼偏在這種小事上了馬腳,實在也是飲食男,人之大存焉。”
“好一個‘飲食男,人之大存焉。’潘懋為除異己,費心了。”
惠德不以為意地笑笑,歪在寶榻上假寐,晴晃一晃,將他的胡須恍惚照得斑白,一瞬間,影如局勢叵測。
另一縷實打實的花白的胡須在斜里一,又靜止,束掃過皮鶴發的一張臉,雙眼低餳,呼吸平靜,似乎睡著了。奚甯雙臂微垂,耐心地靜候在下,不曾出聲打擾。
須臾,喬淳打個撐起來,四下里,到奚甯,方憶起前事,咳嗽兩聲,“桓兒是不中意松琴,還是別的什麼緣由不要娶?你細說一說,兒婚姻,我倒是不大專橫,只是不好向你岳母代,總要說個能震得住人的緣故,否則你岳母能打到你家里去。”
奚甯忙打了拱手,上前兩步回秉,“如今小婿與潘懋,只等寧夏的消息一道,看看皇上是什麼意思,只怕連面上的面顧不住了。這個時候,桓兒與我都不好他拿住半點把柄,律法上講:‘若娶己之姑舅兩姨姊妹者,仗八十,并離異①。’民間表親嫁娶雖多,也無人查管,可這個時候,桓兒若定了松琴,只怕潘懋以小做大,借機扣個罪名,小婿有罪也無非罰一罰俸祿,桓兒也不過杖八十,可侄若離異,如何好再嫁?”
說到此節,喬淳亦不得不把老態龍鐘的子骨撐起來,鄭而重之地點頭,“兵部的消息什麼時候到?”
“大約就這幾日。”
“潘懋是急了……”喬淳復點點頭,將袖緩慢地擺一擺,“這時候,是不要扯進松琴為好。你去,我來跟你岳母與小喬講,他們另尋良婿為上。”
奚甯應承后,了擺端正地伏跪在地磕頭,“小婿此番若有長短,不能敬孝,先叩謝岳父大人多年栽培之恩德。”
“起來起來。”喬淳遠遠地托著手,徐徐轉了臉,將手擺一擺,“去吧。”
奚甯告辭離了喬府,騎馬歸家,門前正撞見個太監,說是奉金巧命之命來遞東西。奚甯接了,再三款留,太監急著回去復命,不肯進門,奚甯只得打發送了賞,拿著帖子回屋,換了裳適才得空細看。
臨近黃昏,天幽暗,屋里尚未點燈,僅僅是窗戶開著,撒進來一片似藍非藍的。他沉默地陷在椅上,風將滿案的紙張扇得簌簌響,似將去未去、將來未來的另一段故事。
久久之后,他將那封帖子闔上,帶著往蓮花顛里來。
這時候正是月淡淡,香消燭地,空階似聞長嘆。奚緞云正在窗臺欹著,借一點點天做鞋面,金倏濃蔭匝窗,把半藏。看見奚甯來,便擱下針線繞迎門外,“你吃過飯沒有?”
廊下苔痕斑駁,綺窗朱戶上有黯淡的濃蔭,奚甯走上來,環住的腰往臥房里去,“吃過了,在喬家陪同岳父一齊吃過。”
奚緞云將燈點亮,擎一盞擱在炕桌上,又把兩扇窗戶闔攏,坐下來窺他面,“我瞧你臉不大好,是你去說桓兒的婚事,挨岳父罵了?”
“那倒沒有,岳父是十分講理的,我將厲害關系一說,老人家就答應了,要為松琴另擇良婿。”他笑一笑,眼里有些倦,將帖子放在炕桌上,“你先瞧瞧這個。”
月斜燭定,奚緞云額心有疑,他一眼,撿起帖子來翻看。片刻臉大變,紅暈驟減,兩眼驚駭,“咱們的事,外頭的人怎生曉得?這家里,只怕也沒兩個人曉得呢!”
關于的天真,他總帶著欣賞與縱容,“你真是傻氣得,自以為瞞得很好?這種事,瞞不住的,只是都曉得厲害關系,家中無人敢議論罷了。外頭人有心要曉得,買通一兩個下人,一打聽就什麼都知道了。”
“你還笑得出來?!”奚緞云唬得小臉慘白,丟下帖子走到他邊,忙將他晃一晃,“這都參到皇上跟前去了!你怎麼辦,會不會罰?會不會……”
“會不會的,我也說不準。”
奚緞云見他鎮靜如水,愈發把急得要不得,腦子里滾了好幾圈,也沒轉出個法子來,又無助又無奈,氣得撲簌簌墜下眼淚來,“都是我害的你!”
外頭不知什麼時候落了雨,蕭蕭,小樓愁聽。
雨與淚同時將奚甯的心打了,他收起笑臉,摟著一點點揾淚,“怎麼是你害的我呢?這話好沒道理,是別人要害我,不過是拿你做做文章。這本是皇上吩咐太監譽寫給我的,這是皇上在提醒我,瞧這意思,是不大想罰我,我提前備好說辭呢。”
聞言,奚緞云忙將眼淚抹一抹,“那你就好好想想,若是問你,你要怎麼說。”自己稍稍垂首,淚為眼睛點了一點,含笑抬起來,“你索不要承認,人問你,你只說你不過是孝敬長輩,走得近了些,才惹出這些流言。”
“你這也是傻話,太常寺既然上疏參我,自然是握了證據在手的。”
奚緞云又掉下兩顆淚珠子,愁再添愁,“你方才講大約是家里的下人被人收買,不如將家下人都提了來,挨個審,審出是誰來,就、就……”
后頭的狠話,說不出口。奚甯瞧這慌急又不忍的模樣,好笑起來,“就什麼?你還要殺人滅口不?云兒,這不干你的事,他們不過是借個名頭整我而已,就是沒有你,加之罪,也何患無辭。這是朝野黨爭,不是你想為我開就能開得了的。我本不想告訴你,可這件事遲早要過堂,免得你屆時了驚嚇,我想想,還是一早告訴你的好。你記著,到時候公堂上,問你什麼,你就照實答什麼,答完自然送你回來。”
“會問我什麼?”奚緞云心里一陣鶻突,淚也忘了掉,只顧著扯他的袖口。
奚甯笑一笑,帶著些輕松的堅毅,好像終于要將他藏起來的公諸于眾。此刻,他只有一個念頭——
他們的并不是見不得人,不該被他藏起來,藏在這小小的方寸天地,日日夜夜背著,嵌在這扇窗等他。就連等待,也沒有明正大,好像是他的潔凈擺上的污點,應該藏起來。
不是的,很相反,他覺得是他筆尖的墨,是他后半生最妙筆生花的一副丹青。
于是他很輕松地笑笑,將的肩輕輕輕安著,“自然是問你是不是與我有有,問你是不是我。我也想問,你我嗎?”
奚緞云在他懷里,只覺咫尺還是迢遙。知道,他披星戴月夙夜擔簦之下,是斯人已逝的孤獨,因為也曾失去過一半靈魂。如今,再把自己鉆一鉆,填滿他肩下,膛,所有的空隙,將自己的一半與他的一半重疊,仿佛他們又是完整的一個人了。
仰起臉,淚狡黠地閃一閃,“我不承認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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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大明律》,表親通婚,民間或有俗,但律法止,直到清代,此條才從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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