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使的后續審問由大理寺接了手, 晏昰清閑了幾天,早早下值回了府。路過疊落山墻旁的磚花時,聽到幾個影衛在閑嘮。
“那唐姑娘駕了輛騾車往火場上沖, 一手提一個漢子——好家伙,二百斤的壯漢被拎著后襟提溜了起來, 一路就這麼提著人往車上扔。”
“修羅在世都未必有這樣的力氣!這還是個十四歲大的丫頭, 等再長長,力氣更大,那還了得?能一拳斃馬的力!”
每個影衛都不是功夫厲害,都有些別的特技, 像這名影衛最擅長學舌,學人聲音、調子、語氣能學得惟妙惟肖, 口才好又話嘮, 講故事不比外頭的說書人差。
廿一瞧了瞧主子的神, 見主子臉上并未出不虞, 反而饒有興致地站在墻下聽了會兒, 知道這是主子聽的。
另一個影衛緩聲說:“姑娘心細, 傍晚總是要在院子里熏香驅蚊的。夜里還會留些湯粥點心,放在庫房中等我們自取。”
“前兒個夜里給我留了苓膏。”
晏昰不再聽了, 舉步離開, 走著走著自己笑了聲:還沒倆月呢,就把他手下的人心給收買了。
廿一也笑了:“叁鷹了些傷,這半月沒派活, 他已經把這故事翻來覆去講了好幾遍了, 府里人人都知道了。”
倭使的事兒不解決,總覺夜長夢多。晏昰問:“大理寺的判文遞上去了麼?”
廿一道:“進了閣了,批紅本送了書房, 皇上留中不發,還沒批答。”
晏昰:“皇兄催催罷。”
父皇年紀越大,越被仁善名聲所累,拿個主意溫吞得人心煩。
他在太子的位置上坐了二十年,手里握著儲權的時間太長了,而皇爺爺春秋鼎盛,到老才因為肝病要了命。
幾位皇叔死得死,瞎得瞎,還在世的幾位都是早早被皇爺爺著就了藩的。父皇靠仁善之名做了二十年的太子,骨子里的銳氣和磨平,滿腦子就只剩下“孝”與“慈”。
萬事有得必有失。
晏昰走過一排花磚格窗,往左校場馴馬去了。
今日,馬監送來一匹純的蒙古馬,那提督太監笑說:“這是蒙古大疆節的賽駒,野不馴,棚一個月了,連牽著走都不讓——老奴實在沒法兒,給殿下牽來了,殿下瞧瞧不得眼?”
他們一年會送來十幾匹所謂“野不馴”的馬,等二殿下馴服了,再大夸特夸一番,下次再送匹“野不馴”的來——也不知是誰在哄誰玩。
晏昰哂了一聲,心里門兒清,卻依舊改不了心。
這回的蒙古馬還真有些不馴的味道,個頭足有八尺,上個鞍都似要它的命,狂躁地甩著頭尥蹶子,把幾個馴馬的太監拉了個仰翻,哎唷聲一片。
“不必上鞍了。”
晏昰踩著上馬石借了一腳力,翻上去了。任憑野馬高仰著脖子,后蹄踢,他也雙死夾馬腹,坐得穩穩當當。
跑了十幾圈,一人一馬總算磨合出兩分默契。
晏昰拿了塊布巾去馬脖上的汗水。這畜牲佯裝乖巧,睜著一雙大眼湊上來,忽然聳了聳鼻孔。
提督太監笑著拍馬屁:“哎喲,這是認主了!殿下龍虎猛,馬中之王也不敢不臣啊!”
認主麼?這詞兒用得微妙。
這野馬鼻孔聳得更大了,晏昰心生不妙,一錯,躲閃得及時。
“呼啾——”
他旁邊的大公公被這馬噴了一臉鼻涕星子。
公公張就想罵畜牲,當著二殿下的面兒又不敢罵,皺出了一臉老褶,惹得周圍侍衛都哈哈大笑起來。
晏昰心松快了幾分,把這匹蒙古馬留下了。
“吩咐人,去給唐二傳句口信兒。”
*
牧先生跑了一整天,把自己了解的幾家大文社都跑遍了,幾條門路沒一條通,全堵得嚴實。
他是一頭熱汗回來的,知道二姑娘等得急,牧掛書不敢耽擱,拿涼井水了帕子抹了把臉,就匆匆往爺院兒里走。
二姑娘年歲大了,進院子不方便,兩人總是在唐厚孜的院子里頭。
唐荼荼正拿哥哥小時候留下來的描紅帖練字,練的是一寸見方的正楷字。坐姿端正,以雙鉤握筆法懸腕執筆,要不是那一手的狗爬字實在不堪目,這姿勢能拿去做兒啟蒙模范了。
“二姑娘。”牧掛書深深一揖,慚愧道:“我沒能找著合適的私刻主。”
唐荼荼:“別急,你慢慢說。”
唐荼荼給他泡了一壺茶。至今也沒學會泡茶的手藝,心不靜,也一直沒什麼空閑,顧不上學這門這修養的藝。
起一撮茶葉往壺里一扔,滾水澆進去,澆出什麼樣算什麼樣。
沸騰的滾水把茶葉燙得焦卷,茶香還沒出來,茶已經了老氣,遠遠超過了適宜水溫。
這是今年的明前茶,中上品質的顧渚紫筍,老爺給爺買了三兩,爺學學茶藝,拿去文社會友時不丟人……
牧掛書雙眼直了一直,一句“暴殄天”差點口而出。
可他瞧二姑娘也不像是會聽他嘮叨茶葉價值的人,只好艱難地挪開目,揭過這茬,倒起自己的苦水來。
“私刻比坊刻更貴,多是有大才的鴻儒們刻印自己的文稿,要麼就是大戶人家刻家塾本——姑娘既然有錢,我想著價錢貴點也不怕,可一聽姑娘要印一百多冊,沒一家文社敢接這活,全當我在逗趣兒!”
唐荼荼不算太失,心里預料到了這個結果。
私刻,簡而言之就是私人刻書,有的是窮書生自己接活,有的是小書舍空閑時候做代工。印量很低,一本書撐死了雕個幾十頁,一兩個月就能辦了事。
而那位先賢留下的外科醫書整整三箱,量二百萬字的巨作,哪怕放后世拿米粒大的小字印出來,書都得擺滿一層書架,更別說是字如拇指肚大的現在。
除了私刻,民間有許多坊刻鋪子,類似于作坊工場,雇傭大量的工匠,還有配套而完整的印刷流程,印量很大。
唐荼荼幾人在東市上走過的幾家都是坊刻鋪,價錢讓人而卻步,還隔著個天大的誤會——邪書。
要是坊刻都不行,私刻想是更不得行,就那麼幾個匠人得做到天荒地老去。
那……活字印刷呢?唐荼荼心思微轉。
穿來八個月,對世的了解都是一棱一塊的——好奇農耕,就走遍糧鋪研究雜谷;好奇律法,就去周家書樓看了半月法典;好奇文化,就去講學壇聽講;好奇市場價,就每月去東西市上記錄價變,自己算通脹率,琢磨影響定價的因素。
時間太短,還不系,刨去這些,唐荼荼對別的各行各業知之甚,只有個簡單的印象。
只清楚記得歷史書上學過——北宋慶歷年間1045年前后,畢昇——一個雕版工匠發明了活字印刷。
可大唐以后沒了宋朝,而是支棱出來一個興朝,二百年后王朝更迭,又變了盛朝,生生把兩宋給弄沒了。
唐荼荼分不清時間,按著時下的世俗風貌來看,如果把盛朝拉到正史上,應該是在1300年左右,那活字印刷出現了麼?
怕蹦出什麼新詞來,含糊問:“咱們……有活字印刷了嗎?”
“有的。”牧掛書神自然,啜了兩口茶:“二姑娘別想活字了,民間沒哪家坊刻鋪用活字的。”
唐荼荼愣住:“為什麼?”
能簡化人力的厲害技,為什麼不用?
牧掛書放下茶盞,“這就說來話長了。”
他不防備二姑娘忽然問起這個,細想了半天,努力說得條理清晰點:“活字是前朝就有了的技藝,姑娘知道活字是怎麼造的麼?”
唐荼荼:“用膠泥?”
牧掛書點頭:“膠泥字是燒出來的。先泥坯,再刻字,最后用火燒。神匠畢昇統一了字模大小,字畫凸起也全都統一如銅錢厚,所以字模高低能一致;燒字的火候高不得,也低不得,不然要麼字模燒裂,要麼皺塌陷。”
聽著不算復雜,規定了字模尺寸和大小了,只是火候難把握。
唐荼荼忙問:“然后呢?”
牧掛書道:“各家書坊聽說了這等工藝,都恍然稱奇,紛紛去畢先生的書社學這門技藝,可學回去了,用得卻不如何。”
“一來,字模難燒,不同的木頭紋理疏不同、含水也不同,燒出的字模高低都是不一樣的,放在一塊高低錯落,印出來就會缺字,得多次修整,讓字模擺放齊平。”
“二來,是排文布字。自興朝以來,好書都講究疏得當,要義需得顯眼,一本書上的字大小時常變化——先賢原文用大字,后儒筆記是小字;正文用歐,落款用行草。”
“大小疏、甚至字都不同,這就需要刻許多版字模。要是有圖有畫的書,排版更難,常常有字模填塞不進版中,需得反復調整。”
唐荼荼眉又皺了一重。
時下的書是講究排版的,甚至讀書人平時自個兒寫文章,也有變換字字號的意識,標題和重點用大字,說理容用小字。
用活字排這樣的版,刻字量立刻翻了幾倍。而通篇字號全都一樣的刻板,可以用來印孔孟,可以印佛經,印醫書是決計不行的。
一套排版不好的外科手教材書,意味著沒有大小標題和重點文字,也就沒有條理,不方便理解。
牧掛書接著道。
“三來,活字工量龐大。尋常一本書五千字左右就夠用,民間坊刻鋪的存字量也大概就是這個數;再厲害些的大書坊,存字量會達到八千到一萬五,但依舊不夠。倘若一本書里遇上反復多次使用的字,如之乎者也,還得再加刻。”
“像姑娘這套醫書,里頭有許多生僻字,醫理又雜,沒有幾萬、十幾萬字模是刻不下來的——排一套活字版,只刊印一本書,印完這本,印下一本書時需得拆模重排,太費時。”
唐荼荼對數字最敏,“十幾萬”這個數從牧先生里出來,立刻就聽懂了。
越大型的書鋪,刻印量越大,字模的存量就越多,相當于是在做拼圖,要在幾萬塊拼圖里翻找一個字。盡管這些字模都按照聲韻編好了序,可收納和取用仍然是不敢想象的大工程。
最關鍵的是,雕版匠人只需是會寫筆畫的工匠,而活字排版需要用到認識大量字的讀書人,才能排出印模來。
老祖宗造出來的漢字太多了,活字印刷就落了一個費時又不省工的尷尬境地里。
印完一套書,拆一套活版——大書鋪賣的書多是經史子集,全天下讀書人都要買的,沒必要這麼拆,時時要印,次次要排版,活字遠遠比不上雕一套版,一用二十年。
膠泥活字與木活字,都有其本的劣——膠泥難燒,吸墨;越小的木塊,沾水越容易變形,兩樣都經不住大量印刷。
至于銅活字、鐵活字,時下的冶金業又遠遠趕不上了。
而雕版印刷,一個手的老師傅一天就能雕一面,只要大量匯聚匠人,速度就快起來了。
“先生去歇息吧,我再想想辦法。”
唐荼荼把壺里的茶水倒干凈,兩口喝了,心事重重地回了自己院子。
說來說去還是缺錢,要是自己開家刻書鋪就好了,想印多印多,不用“邪書”的氣。
心里裝著事兒,茶飯也不香了,夜里躺了半個時辰也睡不著,越想越覺得時間迫,而前途渺茫。
近來,唐荼荼總有一種“我明明能做很多事,但偏偏眼下什麼都做不了”的郁悶。隊長的出現給的生活帶來了力,也喚醒了所有制在心底的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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