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子走了六個最鬧騰的親王,宮中不復往日熱鬧,皇帝皇后心里都被“閃”了一下,空落落的。
秦晉兩王就藩,雖然都是二十多歲的年人,做父親的卻始終放心不下,難掩滿肚牽掛,時時命儀鸞司打探兩王一路上的況。
結果儀鸞司送消息回京,盡是晉王沿路發脾氣打罵下人的事兒。因驛站進奉蔬果不及京城可口,做出的飯菜不合口味,晉王還親自上手拿鞭子膳夫,了二十多鞭,打得人昏死過去才停手。
“他也不嫌手酸!還沒到封地,就作威作福起來!真以為天高皇帝遠,他爹管不著他了麼!”氣得朱元璋將奏報往炕桌一拍,震得桌沿一只茶碗翻落到地上,摔個稀碎。
當即要傳旨,命人“拿晉王回來”,要當著天下人的面親自教子。
馬皇后忙在旁勸解:“真要如此,老三在弟弟們面前還怎麼抬頭做人?也是我疏于管教……”
聽皇后盡將過錯往自己上攬,皇帝略消消氣,說道:“他已經年,不是小孩了。他自己做的事,怨不得你。”
皇后繼續替晉王說道:“老三這事做得確實很不對,該罵。你要罵,便傳旨下去罵他罷。罵他個清楚明白,他弟弟們聽說了,也以此為戒。只是傳他回京,面子上實在難看,你的面子、我的面子也難看吶。”
皇帝顧忌皇后的面,便將那念頭作罷,只命人馳諭晉王:“老子當年,率一群英雄好漢平定禍,誰敢壞老子規矩,老子都不留面。唯獨膳夫徐興祖,侍奉我二十三年,一次都沒折辱他。‘怨不在大’,這些伺候的人能在小事上要你命,你小子給老子記著。”
馬皇后在旁,又囑咐傳旨辦事的人,多給責打的膳夫賞錢療傷安,等他傷養好了、在外頭找到新活兒干時,再打發他走。
皇帝在旁看著,嘆道:“若這些孩子們,能學得你的三分善良,就都是好孩子了。”
皇后本想再拿“嗜殺、慎刑罰、給孩子們做榜樣”的話勸諫他,皇帝將話說到此,便沒有接著開口,改口道:“說起來,老三的右傅前兩年歿了,你一直沒給他補缺,現在看來是要有個老的師傅在旁提點他。”
“你提醒得極是。”皇帝怕晉王在外頭學壞,隔日詔太子、胡惟庸、汪廣洋等人品評人,最終選了太子正字桂彥良為晉王右傅,隨晉王就藩,又口授翰林學士,擬了長長一道圣旨,囑咐桂彥良,“凡王府之事專以《祖訓錄》為規,毋作聰明,務安靜,毋出位以干有司……爾其擴仁義之方,盡保傅之道,朝夕獻納,出規諫,務在親正士而遠佞人,進讜論而辟邪說,王有令聞,爾亦與有榮焉,其往欽哉。”
郭寧妃向來與晉王府眷好,也有心在皇帝面前替晉王說幾句好話,怎料不知哪句沒說進皇帝心坎兒里,反被斥責道:“晉王開府出了宮,宮外的事,你從哪里聽來?婦道人家,安分守己,該你管的,管,不該你管的,別打聽!”將郭寧妃說得好不委屈,卻又不敢開口與皇后攀比。
皇五玉鶴、皇七玉雉頭戴小發箍文文靜靜坐在父母腳邊,一聲都不敢吭。
好在寧妃所出的魯王朱檀聰明伶俐,善于討父皇歡心。將話岔開,又是背詩,又是背書,抖出十二分的機靈勁兒,才令皇帝臉上由轉晴。
秦王那頭,倒是平安無事。
秦府衛軍三千七百四十八人,另有文武、工匠、雜役人等,浩浩的隊伍,秦王管理得井井有條——畢竟過去在練兵不是白練的。
只是路上時時從風沙里聽見笛聲,吹的是《關三疊》。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關無故人。
有人一路相送。
別人猜不到是送誰,他卻知道送的是鄧氏。
“想隨他走,就走吧。”二人相對、左右無人時,秦王說道。
他對次妃的事不怎麼上心,出此一言,不過是為了踐行當初的承諾。
但或許是因為觀音奴給他心里挖了一個空,加上此刻他萬里就藩,離愁蕭索,竟然有些盼著留下。
不是因為他,而是他不想多一個人棄他而去。
回首二十余年,好像誰都沒有選過他。
父皇把太子之位理所當然地給了大哥;母后對哪個兒子都很好;大哥的心思捉不;弟弟們唯大哥馬首是瞻,連同母所出的老三也是如此;而妻子……妻子在國仇家恨之中,沒有選他。
毓靈輕聲道:“不了。多謝殿下垂憐。”
他不問為什麼,只說:“那好。隨你。”
笛聲到了潼關,戛然而止。
笛聲斷,毓靈的念想,自然跟著斷。
斷掉念想,不是因為覺得自己“臟了”,還不是那等俗人,也知道馮誠不在乎這個。
只是自己越認定一生已毀,越想要自暴自棄,就越希馮誠活下去,越希馮誠活得好。
他新婚,新娘據說是個不錯的人。
他可以有更好的生活。何必為了,鋌而走險,拋下大好前程,去做怒皇帝、命懸一線的事。
想獻祭去換他的幸福。
他可以幸福,即使這幸福里沒有。
而,沒有方向。
浩浩的隊伍抵達西安。按皇帝命禮部議定的親王之國禮節,諸位藩國命婦于第二日,著禮服,詣秦王府,向王妃行朝見禮。
正妃觀音奴“因病”沒有面,次妃禮。
于是紛紛揚揚起了些傳言,說正妃不寵,被次妃著風頭。
侍婢鐘、鐘意等人聽了,都替毓靈打抱不平,說主子平白無故擔著個虛名。
然而毓靈充耳不聞,仿佛置事外。
后來秦王時時留宿房里,也并不拒絕。
兩個各自不得所的人,像兩片同樣破碎的羽,極脆弱地搭在一起取暖。
兩人同房,都像要將對方進自己骨里,追逐著極致的愉悅,喃喃地互訴衷腸,實則卻是對著空氣講,訴給空氣聽。
空氣里,存著無形無狀的另外兩個人。
但有一次,融之際,秦王突兀地出的名字問“毓靈你明白嗎”。
毓靈通紅,流著汗,冒著眼淚笑:“我明白。”
于是秦王兩頰也滾下淚來,與流淚在一。
同病相憐,自然明白。
那天稍早些時候,下午,秦王接到了來自沙漠的消息,故元順帝之子,北元嗣君猷實理達臘,死了。
秦王不自覺地踱去正妃殿,思忖著該怎樣將這消息告訴觀音奴,走至殿門前,拾級而上,看見門外掛著的銅鎖,頓住了腳步。
兩旁侍衛跪下請安,皆抬頭打量著他的神,其中一個試探著問道:“殿下,可要小的將這鎖……”
“不必了。”他抬手。
他忘了,里面著正妃服飾的那個人,早就不是觀音奴。
真正的觀音奴,抵達西安后,便已金蟬殼。現在大概在廣袤的草原上,作口中說的,“自由的鷹”。
“我放你走。我欠你的,你欠我的,恩恩怨怨,一筆勾銷。此生永不相見,再見便是黃泉。”秦王定定地盯著銅鎖上的花紋,腦海想起兩人訣別時,自己里說的話。
句句剔骨割。
而鎖上鏤刻的紋樣,是并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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