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詞于琴一道并不擅長, 可這并不妨礙欣賞。
琴聲悠然響起,潺潺如山谷溪流,清澗鳴玉,又似風吹過林梢, 拂雀鳥啾鳴, 輕盈而活潑, 是小兒初見的懵懂心和欣喜。
須臾,曲調轉為平穩,溫馨而甜, 如春風拂過湖面,拂過心田, 再然后,琴音一變, 卻是百轉千回,滄海生,千帆過盡, 兩顆心終于相印,在尾章,琴聲又轉為舒緩,從青到白發,是歲月無聲的流淌, 一生的,仿佛都在這一曲之中緩慢而悠長地流過。
想起漫長而又如夢如幻般的兩世, 一次又一次的重逢與別離,人, 故友, 求而不得, 恨織,無可奈何,最終化為心底的一聲嘆息,而后釋然。
琴音落,盡管清詞從未聽過這首曲子,可仍沉浸于其中久久不能自拔,待醒轉,方覺冷已浸衫,夜寒凝。
循著琴聲走到湖邊,見湖心亭上,一個白影正在對月琴,冬夜的水面泛著烏沉沉的,月影碎在其中,而月卻如華裳,披在他上。
曾見過很多男子著白,比如嘉公主府的慕玖,秀雅溫,惹人憐惜,又比如龍泉寺的空塵法師,淡如輕云,皚皚如高山雪,蕭珩極的形下也著白,卻仍是鋒利如劍,如雪砌冰雕拒人于千里之外,再比如長歡,白如畫,一顰一笑占盡風流。
忽然心中一,若有所,抬眸向湖心亭的男子,正對上那男子含笑凝睇的目。
他在亭中,在水邊,而月在天上,琴在手中。
有些訝然,又覺在理之中。
他的聲音度水而來,染了半湖水意,低潤而聽:“來了?”
清詞沿著曲折竹橋走到湖心亭里,微微一笑:“我早該想到是你的。”如今才依稀想起,蔣夫人似乎便是出自錢塘氏。而蔣夢笙常提起的小舅舅,無所不會,也擅西洋畫,與他是對得上的。
離得近了,清詞才發現石桌上有酒壺,有未飲盡的殘酒,而長歡上,有淡淡的酒氣。他垂眸,角勾起一抹有些無奈又有些不懷好意的淺笑,卻半分不損那謫仙般的風姿:“阿笙是我的外甥。”
若是有心,不難發現蔣夫人與他的關系,而偏偏在有關他的事上從不留心。
清詞后知后覺地發現,若這麼論,長歡似長了一輩。
輕哼了一聲,轉移話題道:“你半夜在這里琴,就不怕擾人安眠,被人追打?抑或,”打量了一下他,“驚醒了院子里的花神靈,被了心神?”
長歡側首看,一雙桃花眼眸深邃,波漾:“此離正院甚遠,倒是離某頗近,”他意有所指,修長致的手拂過琴弦,“錚錚”兩聲,不不慢道:“后一點你倒是說對了,深夜琴,自是靜待佳人。”
他似笑非笑:“至于花神靈,你瞧,這不就來了?”
深夜寂靜無聲,清詞被他這麼一說,嚇了一跳,忙看向后,卻什麼都沒有,驚魂未定地瞪向長歡,卻撞進他幽深如酒,卻又朦朧如月的眸子里,心跳驀地快了一拍。
住的汀芷苑,離正院最遠,離湖最近。
“我心甘愿被你迷。”他一字字說:“阿詞,我為你而來。”
親近的人都喚“阿詞”,可長歡,似乎是為了有所區別,也可能是隨口為之,起初喚“嘉嘉”,后來改了“清清”,可這兩個字聽著很像“卿卿”,相之人的親昵之語,而與他只是朋友,因此,在的強烈抗議下,他又改回了“嘉嘉”。
一瞬間,明白了什麼,又有些不明白,慌之下,胡找了個話題,問道:“你既也要來,為何不與我同行?”
還信誓旦旦要為我代課。
沒敢問出口的是:“你怎知今夜琴,我定會聽到。”因為不想聽到這樣的回答:“心有靈犀。”
長歡苦笑,他也理不清自己的思緒,阿笙婚,以他的子,自是不耐這些應酬往的,是以早早就把添妝禮送了過來。那日,笑對他道要回杭州府,給好友送上新婚的賀禮,請他幫忙教授幾日的課業時,他便是這麼想的,也因此痛快答應了。
但走了后,不過一日,他便覺出不同來。了的言淺笑,書院的清幽靜謐便了寂寥無趣,了的裊娜影,靈巖山的漫山秋也黯然失。
他不答,反問:“阿詞,還想聽什麼?”
清詞不敢再看長歡,將眼神落在欄桿外黑沉沉的湖水上,仿佛那湖水上于暗夜里可以開出一朵白蓮,道:“我是不懂的,你想彈便彈吧。”
長歡微笑,看一向的從容被惶然無措取代,心里憐惜,也不忍再追問,信手撥琴弦,卻是一首廣為人知的“求凰”。
“有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時見許兮,我彷徨。”
許是到了下半夜,越發寒冷,清詞攏在袖中的手微微發抖,此時回憶起兩人相識后的點點滴滴,長歡的心意昭然若揭,卻不覺欣喜。
不管是基于世俗或者其他,并不如自己所以為那般勇敢,本能地抗拒他人的慕,亦本能地懼怕再開始一段。
思緒凌間,一曲已終,長歡不知何時走到的旁,他握住冰涼的指尖,直視著的眼睛,酒氣濃醇了一分,熏得也有些醉了,他一雙往日里總是脈脈含的桃花眼,今日卻是極有的鄭重,他就這麼鄭重地看進的眼睛,帶著有的嚴肅:“阿詞,我想,我是心悅你的。”
夜風吹起的發,發輕拂在他的臉上,他的心里忽然浮起縷縷的悵然,輕輕的,淡淡的,又帶著一點約約的甜。
原來,心悅一個人,是這般滋味。
清詞想,原來并不習慣一個人的告白,這會讓張,讓狼狽,讓不知所措。在這樣的緒里,問了他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說,傳統的寫意筆法,與西洋的寫實畫法結合起來,會呈現出什麼效果?”
長歡便笑了,他的眼神里有一種難得的包容與鼓勵:“阿詞,你可以試試。”
清詞便忙出自己的手,語無倫次道:“那好,我現下便回去試試。”慌不擇路地離開,他沒有攔,向的背影的眸中,有些許迷惘,而神迷離的桃花眼里卻是深深淺淺愉悅的笑意。
其實,今日前來,他并沒有想好要對說什麼,然而,見了,這番話自然而然就說了,而說了后,他反而整個人松了口氣,只覺再好不過,一雙桃花眼神迷離,漾出深深淺淺的笑意。
今夜,定會做個好夢。
*
翌日,是蔣夢笙出嫁的正日子。
蔣夢笙一早便回了自己房中梳妝打扮,清詞覺得自己畢竟是和離之,遂只呆在汀芷苑里,外面鑼鼓喧天,人聲鼎沸,府里的小丫頭一窩蜂地往正院里,蔣夫人遣來的兩個婢面上都生出向往之意。
清詞便笑:“左右我這里也無事,你們想去前頭便去前頭吧。”
兩個婢對視一眼,因知寬和,其中一個蓮蓉的素來活潑,便回道:“瞧瞧咱們大小姐,沾沾喜氣兒是其一,畢竟也是府上這麼多年才有的喜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過姐妹們這麼熱,多半是為了夫人娘家的那位公子。”
說起這位公子,面微紅,眼神:“公子在杭州府極出名的,但子懶散,雖與咱們家是親眷,卻等閑不登門一次,今兒是大小姐的好日子,他必會來的。”
是以府里的小丫鬟們才如此趨之若鶩吧。
清詞想起長歡那張臉,不由搖頭,朝知微道:“你也隨著們一起去前面玩罷。”
知微有些好奇,又有些猶豫,蓮蓉就拉著知微道:“姐姐,走罷。”
知微就看,清詞打了個呵欠,揮了揮手,道:“去罷,我昨兒晚上擇床,沒怎麼睡,正好補一補覺。”
都是年輕的孩子,這般熱鬧還是想瞧的,清詞便聽著三人嘻嘻哈哈地出去了,院子里又重歸于清靜。
日過半敞的菱花窗灑在書案上,也映窗外紅梅的影子,輕輕的,淡淡的,讓想起昨晚的月,以及月下表訴衷的男子。
昨晚被花神靈迷的,分明是罷?
瞧長歡的樣子,分明是有了泰半酒意,這種形下,一個場浪子說出的話,竟讓一時失措。
清詞落寞一笑,良辰佳期,又怎麼可能不景生呢?只不過,將心事掩藏得極好,好到連最親近的知微都沒有看得出來。
但昨晚,月下的園林,著實是的。
因昨夜的想法,走到書案前,鋪開一張雪浪紙,提筆蘸墨,卻又皺了眉,汀芷院里,并沒有在長歡常見的西洋畫料,便是曾經用過的幾支舊的作畫料,因著長久未來,都干涸了。
靈突如其來,巧婦卻苦于無米之炊,清詞不皺眉,細思片刻,只得先用墨勾勒大致的形狀,待回了書院再往下畫罷。
日影輕移,畫得專注,都忘了時辰,直到驚覺手腕酸痛,自己端詳又端詳,自覺已有了三分意境,才放下筆來,又不好笑,這樣的尺寸,本來就要畫好幾日的,自己今日怎麼貪心起來了。
只這麼放下筆,又忽然無事可做。與外頭的喧嘩相比,屋里頭有些過分安靜了,而如今,并不喜歡一個人的安靜,因那只會令胡思想。
便是在這時,隨著一聲輕笑,一枝紅梅從窗外遞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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