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亥年的冬末，回橋邊上的小酒樓迎來了一位奇怪的客人。

他一金卷云紋路墨衫，頭頂金冠，手持金小扇，同他的侍從一起，突兀的出現在荒野上。

那天正是大雪，白雪淹過膝蓋的厚度，他看上去十分虛弱，面蒼白，手足發，可他卻還是堅持跋涉在雪里，頂著風雪前行。

他們走了一會兒，黑青年似是力不支，便進了酒樓。

挑了簾子進去，有熱氣從酒樓中涌了出來，青年臉稍微好了些，他抬眼，便見大廳里圍著一個臺子坐滿了人，臺子上站了個說書先生，正繪聲繪說著些民間故事，座下的人似乎都已經聽過他說的故事，喝酒的喝酒，聊天的聊天，沒給說書先生半個眼神。

兩人著華貴，生得也是極為俊，可進門之后，卻是不聲不響，甚至沒有人注意到他進了門來。

他們穿過人群，坐到了最里桌，侍從替青年倒了茶，又去取靈食，青年便坐在一邊，似是有些困倦，將頭靠在墻壁上，輕輕合上雙眼養神。

“如今云澤靈氣越來越，魔修盛行，都說現在的靈氣是靠著華君維系，也不知華君還能撐幾日？”

人群中有議論著如今時事，聲音中帶著擔憂。而臺上說書人卻是在聲并茂說著云澤當年盛景：“當年的云澤仙境草木茂盛，靈氣四溢，修仙者數不勝數，多凡人跋山涉水，來到云澤……”

“這其中，有一個孩子，名為秦衍，那年正逢大旱，又遇天災，他隨著母親漂洋過海來到云澤尋仙……”

聽到秦衍這個名字，本在養生的黑青年微微張了眼睛。

說書人說的，是民間早已說爛了的《歲晏傳》。

傳說中的歲晏魔君，便是如今云澤生靈涂炭的罪魁禍首。

他原為鴻蒙天宮宮主江夜白首徒，是鴻蒙天宮未來最有希的繼承人，卻弒師叛宗，私開業獄，修建無垢宮，為一代魔君。

仙道與他雨腥風斗爭近二十年，最終由華君傅長陵領人攻無垢宮，生擒秦衍，送上審命臺，千刀萬剮。

這是云澤每個人都悉的過往，說書人說了，也沒人聽，有一位年坐在臺下，似是嫌棄說書先生吵嚷，終于道：“先生，您別說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了，說些大家沒聽過的吧。”

這話讓說書先生有些尷尬，他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來，年笑起來：“您不會沒得說了吧？”

“怎的沒得說？！”那說書先生有些惱怒了，冷哼了一聲道，“小兒知道些什麼？老朽知道的事，可多的去了。”

“那說說唄。”臺下人起哄，說書先生見看熱鬧的多了，面上稍微收斂了些，輕咳了一聲，慢悠悠道：“既然各位有興趣，那老朽便說一段見過的往事。諸位可知，當年歲晏魔君，乃自盡而亡？”

聽到這話，眾人終于有了興趣，侍從取了靈食回來，聽到這話，便轉頭看了過去，正要說些什麼，黑青年抬起手來，用冰冷的手掌按住侍從的袖，靜靜看著座上的老人。?

“當年華君于無垢宮戰一夜，生擒了歲晏魔君回審命臺公審，當時老朽便在臺下，親眼看的公審。”

“歲晏魔君被帶上來時，金丹盡毀，靈盡斷，一雙眼睛里的眼珠子早就被挖了，趴趴搭著，是被人拖上來的。他拖上來的時候，一地水，看著就怕得很。”

說書先生喝了口茶，接著道：“而后華君就走了上去，本來是要當眾搜魂的，結果華君手指往他額頭上一點，你們猜怎麼著？”

“怎的？”

“他便當場將識海給了！”

聽到這話，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對于修士而言，有三個關鍵位置是不得的，金丹、靈、識海。這三個位置，金丹儲藏靈氣，靈吸收靈氣，識海安置神魂，隨便哪里，都會疼得難以忍，而識海不僅是最疼的位置，也是一個人的本。金丹靈沒了，不過做不修士，識海沒了，人也就徹底的廢了。

“他是藏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寧愿自識海都不讓人知道？”

“華君可來得及知道什麼？”

“識海沒了，歲晏魔君不是傻了嗎？”

……

人群中問題此起彼伏，黑青年垂下眼眸，放在桌上的手輕輕一。

說書先生聽著問題，搖了搖頭：“諸位問的，老朽也不知道。老朽猜想著，華君大約是知道了些什麼的。因為當時歲晏魔君倒在地上，華君看著他，看上去很震驚。他好像說了點啥來著……我也沒聽清，就看見歲晏魔君爬起來，把手進心口，然后掏了什麼出來放在手里，接著手一，就沒了。那東西散了，歲晏魔君笑著就倒了下去，當場便沒了氣，后面所謂千刀萬剮，也不過就是走個過場，做個樣子而已了。”

“那他掏出來的，到底是什麼呀？”

所有人都很好奇，說書之人搖頭，表示不知。

大家議論片刻，有一個年音遲疑著響了起來：“歲晏魔君早年在鴻蒙天宮，是不是修無道來著？”

這樣一說，所有人突然想起來什麼。

傳聞修無道的人，都會有一，他們修煉到無道最后一層，就會將那□□，至此之后，無無，太上忘。

所有人都不敢說話了，仿佛窺探到了什麼不敢讓人知曉的。

“我聽說，早些年，華君與歲晏魔君都是云澤天驕，那年君子臺論戰歲晏魔君沒去，華君還特意邀請他在回橋一戰。”

“歲晏魔君來了嗎？”

這應當是沒人知道的，眾人想著。

“他來了。”

大家以為沒人能回答的時候，一直在柜臺打著算盤的掌柜突然笑呵呵出聲，抬手指向了了窗外遠一座長橋：“那幾天剛好下鬼雨，他就站在那兒，撐一把傘，站了七天，都沒等來華君。直到鴻蒙天宮來人，他才走的。哦，走之前還把傘放在我這兒。”

店家說著，嘆了口氣，低頭撥弄著算盤，低聲道：“早些年也是好的一人，怎麼就想不開做了這麼多糊涂事呢？”

這話出來，惋惜者有之，嘲諷者有之，酒樓中吵吵嚷嚷了一片。侍從呆愣了片刻，卻是恍然大悟一般看向那黑青年：“公子，你……”

黑青年沒說話，他抬起修長的手指，停在自己的上，含著那一貫溫又風流的笑容，著眼中幾分哀求，輕輕的“噓”了一聲。

侍從說不出話了，青年虛弱拿起邊上的酒杯，給自己倒了一杯溫酒，喝完了最后一口后，他仿佛鼓足了勇氣，才站起來，緩步走到掌柜面前，抬起他那張消瘦中帶了幾分蒼白的臉，一雙天生風流的桃花眼里帶著疲憊和溫，含笑瞧著掌柜，攤開他白凈的手掌，禮貌又平和道：“勞駕，傘。”

掌柜愣愣看著青年，他沒做反應，后柜子卻忽的打開來，一把繪著漾開蘆葦的六十四節紫竹油紙傘從眾多傘中飛出，平穩落在青年手中。

青年垂下眉眼，掃過那傘上經歷過鬼雨后無法抹去的舊痕，他停頓片刻后，拿著傘轉過去，在眾人矚目下走到門前，抬手打開了紙傘。

彼時屋外小雪紛飛，青年持傘踏雪而行，廣袖于風中獵獵翻飛，傘上蘆葦漾搖曳。

他提步朝著回橋走去，有人在他后驚呼出聲：“那，那不是華君嗎？！”

“他來這里做什麼？”

來這里做什麼？

華真君傅長陵撐著紙傘，看向遠被霜雪染的長橋。

他仿佛看到當年秦衍白玉冠，腰懸長劍，手執六十四骨節紫竹傘，靜靜等候著他的模樣。

其實他這一生，與秦衍真正談的時間并不多，他們每一次見面，都是生死相，直到最后一次，他死在他面前。

人死燈滅，過往一切怨恨也慢慢消弭，在時中日復一日打磨那個人的模樣，最終化作心頭朱砂，眼中白月。極致又濃烈的，在他心頭留下一道又淺又長的傷口。

他自己本也不知，他為何在這個時候來這里。

然而當他清晰勾勒出秦衍等候在橋上的模樣時，他忽然就明白了自己在得知自己大限將至時，跋涉千里而來的意義——

他來此，是來奔赴這一場未盡的，生死之約。

癸丑年十二月，在云澤仙界掀起雨腥風的歲晏魔君秦衍被千刀萬剮于審命臺，所有人都以為，秦衍死后，云澤至此將恢復往日繁盛，卻不想，秦衍雖死，魔修未盡。

秦衍死后第一年，尚算平靜。

秦衍死后第三年，云澤大。

秦衍死后第五年，靈氣枯竭，萬凋零，華君傅長陵以自靈力續云澤氣脈。

秦衍死后第十年，癸亥年冬末，傅長陵隕落于回橋。

至此之后，再無云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