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長夜起驕，出云海頌華章。

　狂骨繁花沖天去，英雄結發歸故鄉。

　先祖終將見證我們的脊梁。

　——破法者題記；

　——

　新歷2014年秋。

　天蒙蒙亮，白霧微涼。

　華國西北一個小鎮的火車站臺上，林雨行站在回鄉人群中，任由洶涌人與他而過。

　他戴著一頂圓邊禮帽，帽檐的影之下，是一張不過二十出頭的年輕面孔。

　卻穿著一玄大，配一條絳紅長圍巾，恍若舊時代的打扮，沉默地穿過了無數塵埃而來。

　他的表空空，極好看的眉眼中斂去了所有的波瀾與神采，彷如盛世華章里的一抹靜止之——直到車廂里跳出來一個小姑娘，如鈴音綻放，輕易就打破了了他的平靜。

　脆生生地喊他：“微生哥哥，這就系你的故鄉嘛？好遠好遠啊，我們捉了一天的車了吧！”

　普通話很不標準，甚至還有字念錯了音節。

　小姑娘頂多十一二歲的模樣，個子矮矮，齊劉海大眼睛，說話間，又長了脖子去看遠的站臺小販，小販正在炒秋果，空氣中揚起一層細細的糖霜，一下子隔開了地域與時節。

　炒秋果哎——剛出爐的炒秋果哎——五塊一斤——十塊三斤——

　“珰珰想吃就去買，”林雨行的聲音被小販一陣吆喝蓋過，帽檐下的那張臉出了一個溫的笑容，他拿出兩張紙幣，“喜歡就多買些，這個不會壞，能保存很久。”

　炒秋果是小鎮特產，林雨行還記得小時候天氣一秋，母親就把野山楂摘回家，倒鍋里用糖霜炒香，他一個人吃完一盤，父親就說他酸到掉牙還樂在其中。

　“好七！真好七！”林珰抱著滿滿一袋子回來，腮幫子也塞得鼓鼓，又忙不迭舉起整個袋子。

　“我不吃。”林雨行的腦袋，“也就你，酸到掉牙還樂在其中。”

　那些生而為人的時好像還在昨天。

　“哪里酸啦！”

　小鎮風貌早已換新，地再遠，也抵不過時代洪流的浸染。

　林珰來華國才兩年，因而新鮮，左顧右盼間忽然聽旁之人嘆了一句——

　“蕓蕓眾生，千奇百態，總該如是……不過如是。”

　小姑娘自然是聽不懂的，普通話還沒說明白呢。

　仰頭眨眨眼，林雨行對說：“一會我們要去一個地方，去看一個人，珰珰要有禮貌，不能大聲說話，也不能笑，知道了嗎？”

　林珰用力點頭，要有禮貌懂，卻不明白：“為什麼不能笑呀？”

　“因為這個人，已經不在世上了。”

　林珰才知哥哥帶坐了一天一夜的長途火車也要回故鄉是為了參加一場葬禮。

　“他是我從前的國文老師。”林雨行走在蒼白亮起的天中，聲音清清涼涼，“是這片大陸上，我最后一個故人。”

　兩人行至小鎮以北的一座舊式宅院前，目即是一片綠，恍惚逆了時節，只見滿墻滿院的長春藤高懸在歲月里，呼嘯又張揚。

　有一所落寞的古老的屋子，畫壁漫漶，階石上鋪著白蘚，像期待著最后的腳步。

　幔子半掩，地板已掃，死者的床榻上長春藤影在爬。（）

　過門檻的時候，林雨行想起這兩句散文詩來。

　那是年時，陸從禮在國文課上念與學生們聽的，當年的陸先生，總是梳著一不茍的背頭，戴一副金邊圓鏡，穿一襲對襟長褂，用他深沉有力的聲音，教學生們領略國文的鏗鏘與多。

　那時陸先生的舊宅里，長春藤的種子才剛剛灑下，有個年佇立在斑駁潦倒的屋墻前，心想至也要看到藤花的影子爬上床榻吧。

　如今陸夫人還健在，坐在挽堂一側，頭發花白，板朗。

　“老頭子這輩子，還是相當滿足的，最欣的就是教出了你們這些學生！”陸夫人正與前來吊唁的學生們絮絮叨叨，的臉上，寬多過哀傷，“你看當年一個個的小鬼頭，現在都了大老板、大作家、大明星了。”

　“我們永遠都是您的學生啊，我孫子下個月出生，還要麻煩您幫忙取名字呢。”

　一群面人圍著師娘正在說話。

　林雨行踏挽堂的時候，正好聽到陸夫人嘆道：“有你們如此出息，老頭子在天上也會自豪不已，要說還有啥憾，大概就是他生前最惦記的那個學生，也不知道后來去了哪里、今次會不會來。”

　“哪個啊？我們同學？”

　“姓林，名微生。”說，“老頭子帶了那麼多屆學生，唯獨念念不忘這一個，也不知是不是病中糊涂了，他的學生我有哪個不認得？”

　“他還說是你們同窗，說他記得特別清楚，當年他問你們的理想、將來想為什麼樣的人，你們一個個都想當老板、作家、明星，只有微生說他「不想做人」！”

　“老頭子就奇怪啊，說林微生門門功課都考滿分，還天生一副好模樣，他不明白如此前途無量的孩子怎麼就不想做人？”

　“我就說他老糊涂了吧，哪有這個學生吶，他就翻出你們的畢業照，找了半天又找不到，只好指著吳文娟的照片說小娟從前天天吵著要跟微生一起考燕京大學還要嫁給他……你們說說，難不是我老年癡呆啦？我就不記得這回事吶。”

　眾人面面相覷——“國文課績最好的不是吳文娟自己嗎？后來真考上燕京大學了，現在在星國當律師，面著呢，咱們班花啥時候追過人啊？”

　七八舌議論一番，眾人最后終于想起來——“哦！是有一戶姓林的人家！可是很早就沒了啊！”

　“聽說是患重病死了？”

　“我記得是走私文被判了槍斃？報紙還登過呢！”

　“林修、許英華夫婦啊，從北平來的考古學家！說是國家指派考察大西北，一考察就是許多年，放在當時，那才真正的面人！”

　“可他們沒有小孩啊……”

　對于老人口中「林微生」之名，眾人都無印象，又不好說到底是誰糊涂，只得寬幾句，又換過話題，很快就互相吹捧起來。

　林雨行無聲地穿過那些恭維之眾，對著挽堂正中、香燭案上的黑白照片，彎腰帽、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大禮。

　著陸老先生照許久，他又至一旁，對陸夫人，行一禮。

　“你是……”

　面前之人，一舊時打扮，禮畢抬頭，陸夫人見到的卻是一張眉清目秀的面孔，他低眉斂目，五生的極好看，卻如人間至憾、好夢難盼。

　陸夫人心中忽然沒來由地一痛，不知那是為何，只道這樣的人，如曾見過，一定是不會忘記的。

　老夫人于是不解：“此番來送老頭子的，不外乎親眷、朋友、學生……”親眷自是認得，朋友也都作古稀，而學生——“老頭子退休多年，你也是他的學生？你什麼名字吶？”

　“晚輩雨行，藉藉無名，不足道之。”林雨行低低地說。

　雨行是他的字，微生是他的名，卻都不是真的。

　當年遮天蔽日的林里，率領著燕京大學考古隊的林修夫婦也是這般問他——“小朋友你一個人在這里？你什麼名字？你怎麼渾都是傷？你家人呢？”

　“微生。”那年他九歲，啞著聲音，撒了個真實的謊，微生不是他名字，是他在山壁上看到的石刻之字——微生不足道。

　他當時看了一眼，那些字就深深刻在了心里。

　“我沒有家人，帶我來的人不見了。”

　他繼續撒著真實的謊，三個惡已經死在了那片山壁下，當然不是他殺的，他一個九歲的孩子哪能殺人呢，他不過是輕輕說了幾句話，他們就自己打起來了。

　“他們是臺北的人販子。”

　他這樣告訴林修夫婦，在那之前，他連名字都沒有，他們高興的時候喊他小寶貝，不高興的時候喊他小鬼、小垃圾、小畜生。

　那三個亡命之徒，一個是招搖撞騙的尋寶師，一個是越獄逃竄的盜墓賊，還有一個是尋寶師的兒子，他爹的本事半分沒學到，賭博花樣倒是學了不，年紀輕輕已在臺北的大小賭坊高筑債臺，每天輸錢回來就對他一個小孩施暴泄憤。

　他其實可以輕易幫他贏錢，他也能挨些毒打，可他更樂意看到那廢賭輸錢后的痛苦模樣。

　那讓他有一種無法言說的痛快，在窒息的黑暗里支撐著他活下去，勝過求救和哭泣，也勝過上數不清的新傷舊痕。

　他不需要別人的救贖，他很清楚人是什麼樣的，而自己大抵是不配做人的。

　三個惡帶著他從臺北來到大陸，合謀尋找前朝教皇的產，產找到了，他們也都死了。

　九歲的孩子著林修夫婦，像只野貓那樣了，上那道長長的裂口是昨夜被賭拿酒瓶砸的，還沒愈合，咸咸的，疼。

　后來產出土，上國家，林修夫婦收養了他，他有了姓名，有了家，有了生而為人的資格。

　生而為人，就有禮義廉恥，人把禮放在第一位，林雨行于是對著陸老夫人又行一禮，然后默默退至人群之外。

　可惜禮義廉恥四個字——他自嘲地想，我到頭來一字都沒沾上，實在是愧對父母師長的教誨。（）

　葬禮一直持續到傍晚，沒有人認得他，也沒有人與他搭話。

　林雨行就在挽堂的角落里與林珰一直安安靜靜待著，著，聽著昔日同窗們言語中的攀比與顯擺，看著他們眼角眉梢的風霜與皺痕，林雨行面無任何表，也不開口一言，仿佛置事外。

　蕓蕓眾生，千奇百態，總該如是，不過如是，一生到頭誰又足以道之，林珰忽然有些明白了哥哥之前說那句話的意思。

　林雨行正在細細地剝一個橘子的時候，林珰的目被迫從哥哥那雙修長剔的手上移到了那群高談闊論的大人們上——居中的一個男人正在吹牛，吹他在神來國經濟中心玉港市開公司當老板的日子。

　有人問：“李哥既然你在國外發展的那麼好，回國干嘛啊？”

　老李眉飛舞：“哈！這不是落葉歸嘛！國外啊，一個朋友都沒有，哪有國好啊！”

　“別吹了。”有人兌他，“你說在別的城市還好，你那可是玉港市啊！誰不知道玉港半座城市都沒了！你怕是房子都塌了吧，走投無路才回的國……”

　老李急了：“放屁！你是嫉妒我有五個兒子吧！”

　又有人說：“玉港大毀滅都過去兩年了，神來國政府至今還在躺平裝死、拖著救災款不肯發，也不肯災后重建，玉港市天天都在罷工游行，你們隨便上個網看看新聞就知道了啊。”

　老李的面子頓時掛不住了：“你聽什麼路社瞎說呢，玉港那麼好的地方，空氣比國好了不知道幾百倍……”

　有人冷笑著打斷了他：“別扯遮布了，摧毀玉港的惡魔現在還在通緝令上呢！”

　說著還掏出手機給他看——“國際頭號要犯！十億元懸賞金！你當我們眼瞎嗎！”

　但也有人不信——“怎麼通緝令上照片都沒有啊！也沒個名字！這誰知道是誰啊！”

　……

　一群人鬧鬧哄哄，本應肅穆的挽堂是被他們唱了青紅黃紫各種臉。

　林珰古怪地看了哥哥一眼，像是看到了十億元的懸賞金。

　林雨行不聲地掰了半個橘子塞進小姑娘的里，堵住了所有的話。

　——

　（）出自何其芳《畫夢錄》

　（）禮義廉恥的恥，指的是知恥之心。

　作者有話說：

　你們十三年的陪伴，僅這行字本，就是足夠人的故事了。

　你們見過洪水滔天，見過人間不夜。

　見過妄想海的晨風，見過霧月谷的雨。

　見過我登頂振臂，見過我墜海底。

　見過我落拓失魂，也見過我狂瀾一生。

　每一支穿脈的冷箭我都記得它們的名字，而我終將站起來。

　因為筆還在，劍還在，你們還在。

　我捧起繁花狂骨重返人間，再無一能折斷我劍。

　我依舊是手書英雄錄的年，誰也無法將我熄滅。

　請、在、此、見、證、我、的、勇、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