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宮燈華明，星夜闌珊，數名宮婢列隊款款，或手捧朱盤，或手持彩燈，迤邐而行，穿過長廊與花木，了一座宮殿。

殿點著燈火，亮如明晝，青花海水紋香爐中燃著香，冷香淡淡，軒窗大開著，微涼的夜風將裊裊熏香吹得飄搖不定，殿的帳幔忽而鼓起，然后緩緩落下，出那后面一點雪白的影子來。

領頭的碧衫宮婢輕聲喚道：“娘娘，該起了。”

那點雪白的影子略微了，慢吞吞地翻而起，宮婢忙將手中的朱盤給旁人，親自上前去開帳幔。

子穿著一襲素的衫子，松松挽著發髻，幾縷青垂落在頸側，襯得雪一樣的白，的面容生得極，兩彎如煙黛眉，一雙秋水含目，只在人上微微停留，便讓人生出無限憐惜，恨不得將捧掌心呵護。

碧衫宮婢上前跪下，替穿上繡鞋，一邊輕聲道：“娘娘怎麼又開窗了，您自個兒的子您不知道麼？”

語氣里帶著幾分責備的意味，這對一個宮婢來說，應當是逾矩了，但是趙曳雪并不在意，只是轉頭看了看那大開的窗扇，道：“心里悶，想氣，現在是幾時了？”

玉茗退開，起答道：“戌時三刻了，您該用藥了。”

趙曳雪哦了一聲，玉茗端起一個白釉碗送到面前，藥味苦難聞，燈燭的倒映在漆黑的藥上，讓人想起盡的殘，趙曳雪卻不接，甚至有些天真地道：“今天就不喝了吧？”

玉茗不贊同地看著，道：“那不行，娘娘，太醫說了，每日都要喝的，不喝病怎麼會好呢？”

趙曳雪有些不愿意，道：“喝了也不會好的。”

玉茗已經皺起了眉，在再次開口之前，趙曳雪接過了藥碗，一飲而盡，苦的藥過咽，有些想吐，但是最后又忍住了。

趙曳雪擺了擺手，玉茗及時送上一枚漬櫻桃：“苦味。”

趙曳雪含了櫻桃，在榻邊坐下，手把另外半扇窗也推開了，著庭院，燈火闌珊，蟲鳴陣陣，遠的夜里，不知從哪里傳來了一陣簫聲，悠長靜謐。

的神很安靜，像是陷了思緒之中，玉茗不敢打擾，取了一件外衫來，九月的夜里有些涼，的子骨弱得很，若了寒，今年的冬天怕是不好過了。

外衫才披上，趙曳雪回了神，忽然問道：“我若想回去了，可不可以呢？”

玉茗一怔，片刻后才道：“娘娘是想家了麼？”

“沒有。”趙曳雪的眼神有些迷茫，含著那顆櫻桃，一側的臉頰微微鼓起，像個孩子一樣，道：“我沒有想家。”

玉茗替攏了攏襟，提議道：“娘娘若想去哪里，盡可以與陛下說，陛下會同意的。”

九月底已經算是秋冬相的時候了，梁國位置靠南，天氣仍舊帶著幾分暑氣，清晨的時候，窗欞上沾了些水，在下折出微弱卻亮晶晶的來。

趙曳雪坐在榻上，面前放著一盤豌豆大小的南珠，拿著金線將珠子一粒一粒串起來，門外傳來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跟著玉茗推門而，稟道：“娘娘，皇上來了。”

話音才落，著龍袍的人便進來了，進門就喚：“梓。”

聲音在孩與年的轉變期，帶著幾分沙啞，興寧帝一龍袍還未換下，眉宇間著顯而易見的疲憊，他在榻邊坐了，趙曳雪著金線和南珠打量他，道：“皇上似乎又長高了些。”

李玨顯得有些高興：“真的？”

趙曳雪微笑頷首，繼續穿珠子，沒說話，興寧帝便支著頭坐在一邊，不出聲也不打擾，仿佛他過來這里就是為了看串珠子一般。

趙曳雪隨口道：“今日沒有朝事？”

興寧帝略略坐直了子，神有些犯難，道：“他們又吵起來了，朕心里煩。”

趙曳雪沒問，他繼續往下說：“沙河關被破了，昭國大軍不日就要揮師南下，鎮國公說要戰，丞相說要求和，把婁江以南都送給昭國，以謀長久，但是鎮國公不答應，他們差點當著朕的面打起來了。”

年帝王看起來很是苦惱，道：“梓，皇帝太難做了。”

他年登基，朝中一直是太后垂簾聽政，把持權柄，趙曳雪嫁給他做皇后的時候，他也才八歲，太后每日只安排他讀書，直到一年半前，太后驟然得了急病，沒多久就崩了，興寧帝才正式親政，然而這麼短的時間，他還來不及長為一個合格的帝王。

興寧帝將一粒南珠遞給，嘆了一口氣，道：“朕覺得朕當不了一個好皇帝。”

趙曳雪把金線對準南珠的孔，隨口道：“你當不了，那誰還可以呢？”

興寧帝想了想，道：“大概是像昭太子北湛那樣的人吧，能征善戰，有勇有謀。”

他的語氣里流出一羨慕和神往，卻聽見噠的一聲脆響，原來是趙曳雪手中的南珠掉了，落在玉盤里，漂亮的面孔上浮現出一種奇怪的表，像是恍惚，又像是回憶，興寧帝看不懂，喚：“梓，你怎麼了？”

趙曳雪回過神來，纖細雪白的指尖在玉盤中挑揀，道：“他是很厲害的。”

興寧帝好奇道：“朕記得北湛從前在你們莊國做質子，這麼說來，梓也認得他？”

趙曳雪拈著一粒南珠，輕輕嗯了一聲，漫不經心地道：“認得。”

“他是一個怎樣的人？”

趙曳雪想了許久，才微笑道：“臣妾也不記得啦，臣妾離開莊國太久了。”

六年時間，確實是太久了，久到那些年時候的回憶都褪了，變一張輕飄飄的陳舊的紙張，在了箱底，只等著蠡蟲來將它啃噬殆盡。

那一盤南珠還沒串完，天氣便了冬，一大清早，太醫如期前來請脈，叮囑一些事宜，趙曳雪聽著聽著便走了神，目落在窗外，天沉沉的，看起來要下雪的樣子，心中忽而生出幾分期待來，來梁國這些年，從未見過大雪，不知今年能不能看見。

“娘娘？”

年輕的太醫將喚回了神，趙曳雪看向他：“怎麼了？”

太醫的眉宇微皺，無奈地嘆息：“娘娘還是要對自己的子上心一些才好。”

趙曳雪微微一笑，滿口答應：“知道了，多謝太醫。”

早朝時間過后，興寧帝又來了坤寧宮，他大步流星地踏了殿，挾裹著一寒氣，在榻邊坐下，趙曳雪看了年帝王一眼，道：“怎麼不高興？”

興寧帝擰著眉頭，悶悶道：“他們又吵起來了，朕心里煩。”

趙曳雪并不多話，只是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興寧帝喝了一口，忽然道：“梓，你想不想回去？”

趙曳雪有些訝異地看他，興寧帝躊躇片刻，像是下定了決心，道：“你回莊國去吧，越快越好。”

玉茗之前說的話是有道理的，興寧帝待很好，只要趙曳雪提，他就會同意，哪怕在大敵當前，還想著送回莊國。

興寧帝繼續快速道：“朕會安排人手護送你到莊國邊境，你是莊國公主，回去之后，莊國自會護著你的。”

莊梁兩國在六年前以姻親結盟，原本趙曳雪要嫁的并不是興寧帝，而是他的兄長建帝，然而婚事尚未正式談妥，建帝便暴病而亡，他膝下并無子嗣，只能由年僅八歲的弟即位。

國君年，地位不穩，朝局勢也不甚樂觀，兩國的聯姻勢必要繼續，莊國不聲，梁國順水推舟，二者一拍即合，莊國迅速嫁了一位公主過來，便是趙曳雪。

這本是一樁好事，誰知局勢莫測，昭國突然來犯，梁國的臣子數次出使莊國，請求援助，最后只帶回來可憐的兩萬援兵，皆因莊國正在，國君病重不起，兒子們正在努力爭奪龍椅，無暇他顧，這兩萬援兵還是從牙里出來的。

趙曳雪將手中的茶盞放下，不大在意地道：“臣妾是梁國的皇后，和莊國沒有什麼關系了。”

眼眸微彎，出一個高興的笑：“快下雪了，臣妾想留下來看看雪。”

兩國兵力相差巨大，十萬昭軍兵臨城下時，梁國的京師便了一座小小的孤島，目所及之，皆是寒凜凜的刀兵，城門一旦被破，便是一場毫無意外的單方面屠戮。

開城門投降那一日，沉沉的天終于下起了大雪，鵝似的飄飛，趙曳雪穿著素凈的裳，隨著興寧帝的步子，領著群臣，一步一步踏出了城門。

總算是如愿以償地看到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位置偏南的梁國鮮有這樣大的雪，紛紛地墜落下來，落在人的發上，肩頭，落在那些鋒銳的槍尖，落在敵軍的盔甲上，城門口十萬昭軍靜默地立在那里，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空氣肅穆無比。

而最顯眼的便是那大軍之前的人，男人穿著一銀的甲胄，姿矯健，肩背直，讓人想起出鞘的劍刃，鋒利得幾乎要割傷人的眼睛，座下的黑駿馬打了一個響鼻，噴吐出白的熱氣，不耐地輕輕踏著前蹄，刨開了一層薄雪。

他有些漫不經心地拍了拍馬的鬃，然后仿佛覺到了什麼，抬眼看向城門，一行人正緩緩而來。

雪似乎越下越大了，幾乎占據了所有的視線，凍得人渾發麻刺痛，趙曳雪輕輕眨了一下眼，覺到了一道目，用力地釘在自己上，那般尖銳，像是要刺穿的心臟。

抬起頭，與那人對上了，隔著這樣大的雪，隔著這樣遠的距離，趙曳雪仍舊是認出了那一雙眼睛，瞳仁是略深的煙灰，在日下著徹骨寒意，悉得令人心悸，卻又陌生無比。

正在微愣間，那人做了一個作，男人反手自后取出一張長弓來，彎弓搭箭，銳利的箭頭閃著寒，直指著他們，梁國群臣一下就起來，立即有數名臣子上前，擋在了李玨的前面，試圖保護他們的國君。

趙曳雪覺到李玨牽著自己的手微微發，仿佛在竭力地保持鎮定，但他畢竟還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年人，抖和畏懼無法逃過任何人的眼睛，包括那挽著長弓的昭太子。

他像是看見了什麼好笑的事，緩緩勾起角，俊的面容上出一個惡劣的笑，目里盛滿了傲慢與譏諷。

空氣繃，一即發，旁邊有昭國的將士上前，低低向那背上的男人說了幾句什麼，仿佛是被勸住了，昭太子終于懶懶地放下了長弓，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然而下一刻，他再次彎弓搭箭，作快速如行云流水一般，只聽一聲尖利的嘶嘯，箭矢如流星一般撕裂空氣，朝這邊極速飛來，凄厲的慘陡然響起，趙曳雪覺得自己的手被狠狠甩開，穿過那些柳絮一樣的雪，掌心傳來零星的冰涼。

定睛看去，李玨的手竟被箭矢生生穿了，猶帶著熱意的鮮濺落在的臉頰上，素凈的裳上盛開了朵朵梅花，艷麗無比，盡態極妍，令人瞧了頭暈目眩。

昭太子策馬而來，踏著薄雪，戰馬緩緩在他們面前停下，他居高臨下地看過來，天在他后連了一大片清白的幕，甚至分不清雪的蹤跡，他沒有看慘的李玨，而是微微俯，在仔細地打量著趙曳雪，目銳利灼然，一寸一寸地掃過的面容，仿佛第一次見到。

過了一會兒，他勾起角，出一個冰冷的笑，手過臉頰上的跡，隨意地像是拂開一朵雪花，漫不經心地：“多年不見，皇后沾著的樣子，真好看。”

趙曳雪卻覺得，他方才那一箭，明明是想中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