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笑了, 這孩子跟甜兒呆久了,人開朗了,也敢胡思想了。
“大概看到我現在這樣覺得沒臉見我。我去看看。”老杜到門口明知故問, “沒來嗎?”
警衛從車上下來,繞到這邊打開門。
車里的人下意識朝外看去,老杜看過去,四目相對,不敢相認。
老杜記憶中的沈舒城年輕氣盛,敢與天公試比高。如今的他頭發全白了, 穿著很普通的藍棉黑棉鞋,和普通的工薪階層的老頭沒兩樣。
沈舒城記憶中的杜啟元意氣風發,風流瀟灑, 上至名媛閨秀,下至歌藝伎,沒為他拈酸吃醋。可現在的他兩鬢斑白,腰板雖然還是那麼直,卻還是老了。
老杜笑道:“舒城,好久不見。”
沈舒城的抖了一下, 往前趔趄。
甜兒慌忙過去:“小心!”
沈舒城條件反般抓住的胳膊, 借力下來, 雙腳沾地,張了張口, 好半晌沒發出聲音。
老杜上前,甜兒后退讓開,老杜過去抱住他。
沈舒城的角哆哆嗦嗦, 未語淚先流。
“好了, 好了。”老杜放開他。
沈舒城哽咽道:“二哥……對不起……”
老杜微微搖頭, 道:“你沒有對不起我。你對不起的是你自己,是人民。不過在里面十來年也夠了。現今問心無愧就沒有對不起任何人。”
沈舒城的眼淚流的更兇,一個七十歲的老人哭的像個孩子似的。
甜兒和平平不由得相互看了看,這是高興還是難過啊。
老杜雖然從未當過階下囚,但他這一生最好的時是在敵營,多多能理解他此時的悲喜加。遞給他一個手帕,“別讓孩子笑話。”
沈舒城干模糊了視線的淚水,終于看到兩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這是二哥的?”
老杜:“孫。”
沈舒城懷疑他年齡大耳朵不中用了,“孫?”
“菲菲的孩子。”
沈舒城恍然大悟,“還好吧?”
老杜:“早年有點辛苦,好在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過來了。現在杜春分。”
“杜春分,春分,一年的開始,新的開始,好!”
老杜很想解釋,隨便起的,沒別的寓意。注意到從另一側下來這中年人,把話咽回去:“這位是?”
沈舒城:“思維。”
老杜不問:“你家老大?”
沈舒城見他不敢信,“沒看出來吧?”
沈思維卻記得他,兩家人最后一次見面時他已有六歲,“杜伯伯。”
老杜:“你不是跟你媽走了嗎?”
沈舒城很好奇:“二哥知道?”
老杜笑道:“忘了我以前干什麼的?”
沈舒城想起來了,搜集敵。
“確實走了。他這次回來是特意來接我。”
老杜詫異:“沒去那邊?”
沈舒城微微搖頭,“當年讓我帶兵幫他搬運黃金,我就知道不妥。沒敢讓他們娘幾個跟過去。”
老杜不由得問:“既然知道,為何,還……”余下的話頓時不好說出來。
沈舒城長嘆一口氣,自己說:“追隨他那麼多年,難免心存僥幸。后來管理所的所長說聯系到我妻子,我妻子正打算去求常凱申救我,不相信跟聯系的人。我知道他什麼德行,求他屁用沒有。我就給去一封信,別折騰了,等我出來。原本是想給和孩子留個念想,誰能想真能出來。”說到此忍不住笑了。
老杜見他的表輕松多了,便直接問:“這些年沒遭什麼罪?”
沈舒城:“也是我幸運。本該放出來那年正好趕上革命。那些人只顧革命沒心思管我們,就把我們弄去農場勞。又怕給那邊留下話柄,也不敢在神上折磨我們。雖然辛苦,但跟農民比好多了。每天能吃個八分飽。”
老杜頷首:“還不錯。早些年我也不敢敞開了吃。”
沈思維不由得看他。
老杜笑道:“真的。”
沈舒城點頭:“確實真的。我起先也不信。到農場才知道像二哥這樣的政府高買東西也得要票。”
老杜道:“先進來,外面冷。”眼角余看到甜兒和平平,為他介紹,“這孩子甜兒,還有個雙胞胎妹妹小。這是平平,還有個雙胞胎妹妹安安。”
沈舒城不由得停下:“兩對雙胞胎?”
老杜笑道:“對。比較幸運。我婿和春分都結過一次婚。甜兒和小是春分生的,平平和安安是我婿的。”
沈舒城下意識問:“春分離過婚?”
甜兒道:“我生父和生母死了。”
老杜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著,為了掩飾這一點,低下頭去。
沈家父子誤以為他點頭。
沈舒城不慨的嘆了口氣。
老杜繞到沈家父子和甜兒中間,扭頭瞪一眼甜兒。
甜兒無所謂地聳聳肩:“沈爺爺,快進來。我娘和兩個妹妹在炸馓子,我給你們拿去。”
沈舒城吃過那東西,知道做起來很麻煩,頓時明白怎麼遲遲不見杜春分出來。
甜兒的聲音不小,杜春分聽到了,就找個干凈的菜碟拿六把。
十年前杜春分可不敢這麼闊。
最近票有要取消的跡象,說不定下周再去菜市場就不需要票,杜春分蒸點過年吃的饅頭,剩下的面全用來做馓子。
本想做些小麻花,但麻花只能干吃。做馓子,老杜想開火,就可以洗點青菜或菠菜跟馓子炒。半夜了也可以倒點開水泡著吃。馓子有鹽也有油,泡馓子的湯也比白快水好喝。
老杜打點熱水讓沈家父子洗洗應該凍的冰冷冰冷的雙手。
沈舒城見狀,不敢信:“連個保姆也沒有?”
老杜笑道:“平時有司機和警衛員。這不過年嗎,讓他們回家去了。平時我多在單位,周末去春分那兒,用不著保姆。”
“菲——春分也在這兒?”
老杜:“我婿在寧戰區當兵,春分是隨軍家屬。”
沈舒城不說:“真好。”
他這麼坦然地接,換老杜好奇,“你知道春分沒跟媽走?”
沈舒城:“以前不知道。思維這次回來跟我一說我才知道。”
老杜很是意外:“思維見過他?”
沈思維:“也是近幾年才聯系上。以前那位還活著,不地有對他忠心不二的特務,國外也有他的死忠。我媽知道我爸在管理所,怕因此連累阿姨們,除了跟我們家況一樣的,誰也不敢聯系。”
老杜問:“應該還好吧?”
沈思維點頭:“還是那麼優雅,跟,跟——”
“跟我和你爸像兩個世界的人?”
沈思維見他自己說出來,點頭笑了笑。
老杜道:“我們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甜兒很好奇:“爺爺,你們說的是我那個嗎?”
老杜點頭:“你娘的媽。”
“既然這位叔叔能回來,為什麼不回來?”
沈思維的心瞬間提到嗓子眼,很是擔憂地看向老杜。
老杜反問:“為什麼回來?”
甜兒被問住。
老杜問:“你生父和平平的生母有來看過你們嗎?”
甜兒搖了搖頭:“我明白了。你們分開的原因雖然各有不同,但他們其實是一類人。”
沈家父子糊涂了,不是死了嗎。
老杜笑道:“死了是甜兒胡說的。其實是離婚。”
甜兒:“我沒胡說。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有的人活著,其實他已經死了。”
沈舒城愣了一瞬間,反應過來失笑道:“這孩子有意思。上幾年級了?”
甜兒忍不住抿嘆氣,一臉無奈。
老杜:“大二。”
沈家父子很意外,看起來很小。
老杜道:“去年夏天考上的。過了年虛歲才十九。”
甜兒見他倆不敢信,很是不介意多說點:“平平也是。還有安安和小。不過,倆沒我倆考的好。我們在帝都大學,安安在航空航天大學,小的分數其實能上首都師范大學,嫌辛苦,又嫌筆臟,上的是戲劇學院。也是本科院校。”
沈家父子驚得難以置信。
好一會兒,沈舒城又忍不住慨:“不愧是二哥的孫。你學的什麼?”
甜兒道:“我是經濟,平平是法律。”
沈思維忍不住說:“法律難。”
甜兒點頭:“對來說難,對我來說不難。”
“那你怎麼不學?”平平反問。
甜兒理直氣壯地說:“我不喜歡啊。”
“邵甜兒,說兩句。”杜春分出來,一邊拿掉圍一邊說:“就聽你一個人嘚啵嘚啵。老杜,中午吃什麼?”
老杜問兩人:“讓小杜看著做?對了,住哪兒?”
杜春分:“除了招待所還能住哪兒?他家人都在國外,寧就你一人吧?”
沈舒城本想糊弄過去,被點出來,笑著點點頭。
老杜道:“那回頭把行李拿過來。到了我這兒住什麼招待所啊。”
沈舒城趕拒絕:“不行!”
老杜:“上面都敢放你出國,還怕你在我這兒?再說了,我既不是省政府一把手也不是二把手,這一兩年不怎麼管事,明年就退休了。你怕給我惹麻煩,對外就說我老家親戚。”
沈舒城不由得看杜春分。
杜春分道:“住幾天就泄,您太看不起老杜和我人的覺悟。”頓了頓,“有心泄怎麼可能讓你們住進來?在街上見也得裝不認識。”
老杜:“是這個理。小杜,還有菜吧?”
杜春分道:“早上買的魚和還沒收拾。原本打算下午再收拾。”
老杜轉向甜兒:“你們幾個把和魚收拾了。”
甜兒不嘖一聲:“是親爹。”
“什麼?”老杜沒聽清。
甜兒大聲說:“是我娘的親爹。”
老杜氣笑了,揚起掌嚇唬:“趕去!十二點了。”
沈家父子不過來,杜春分就把油舀出來,借著油鍋煮一鍋面隨便吃吃得了。
聽沈舒城的意思出國前特意來見老杜一面,有可能是這輩子最后一面了,無論如何也不能糊弄。
沈舒城卻是不好意思。
他為了早點見到老杜,下了火車直奔招待所,放下行李就找人打聽省干部大院,街上也不比早年隨可以買到東西,所以爺倆空著手來的。
沈舒城道:“隨便吃點就行了。”
杜春分笑道:“和魚原本打算晚上吃,中午吃了晚上再隨便點吧。對了,你們是吃米飯還是吃饅頭?”
沈舒城生在魚米之鄉,這些年一直在北方不是吃玉米面窩頭就是吃雜面饅頭。二十多年下來反而覺得饅頭比米飯好吃。
沈舒城道:“饅頭也行。”
老杜家有兩個烤爐和一個爐子,杜春分就用堂屋的烤爐煮半鍋粥。待鍋開了,就把爐子封上,然后往里面放兩個箅子熱饅頭。
沈舒城看到白面饅頭,眼皮不由得跳一下,“這邊的糧票也取消了?”
老杜搖了搖頭:“從首都來的吧?”看到他點頭,“跟首都一樣還沒呢。即便取消了,國家現在的況也是雜面搭配著白面賣。這些白面是專門留著過年吃的。你來的巧,不然我還得拿雜面招待你。”
沈舒城淺笑道:“我吃什麼都行。”
“你行我不行。”老杜搖了搖頭,見他手里的馓子還沒吃,“嘗嘗春分的手藝怎麼樣。”
沈舒城使勁點一下頭,“哎!”
杜春分刮幾個土豆,又泡一些木耳等,待甜兒把拿過來,就去臥室那邊做小燉土豆。
原本家里燒倆烤爐就夠燒水做飯了。因為炸馓子油煙重,不好在堂屋和臥室,這才把廚房的爐子點著。
先前煮粥的空檔杜春分又換了一塊新煤球,把油舀出來一大半,剩下的再次燒熱炸魚,然后做糖醋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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