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珊。
飯堂前的中庭里, 樹影婆娑,燈火幽暗,寒風拂過, 吹得人發微。
夜嶼靜盯舒甜一瞬, 開口道:“我要去一趟江南。”
舒甜出手指攏了攏頭發, 笑道:“我知道。”
前幾日他們一起在難民村時, 他就說過,要帶豆豆下江南查案。
夜嶼看著舒甜, 踟躕片刻,開口道:“你可愿隨我一起去?”
舒甜訝異了一下,眨眨眼。
夜嶼輕咳一下,又吐出幾個字:“五倍工錢。”
舒甜愣住,“噗呲”一聲笑了出來。
夜嶼蹙眉, 不夠?
舒甜笑著問:“大人需要我做什麼呢?”
夜嶼斂了斂神, 道:“照顧豆豆, 以及每日煎藥一副。”
舒甜會意。
“我們此去江南, 快則半月,慢則月余,不會耽誤你太久……如何?”
夜嶼語氣淡淡, 目卻一直沒有離開過舒甜。
飯堂中,吃完油豆的眾人, 都好奇地圍到了門邊, 腦袋疊起羅漢來, 豎起耳朵聽。
“那玉娘怎麼辦?”舒甜問道, 如今住的地方和玉娘是一墻之隔,可以聽到隔壁的一舉一。
夜嶼淡聲:“自有人盯著。”
舒甜微微頷首。
心里惦記著那鍋牛腩,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
夜嶼又道:“路上可能會遇到危險, 但你放心,我會護你周全。”
挑眼看向夜嶼,笑容里含了一調皮:“這樣吧……大人若能每日試著吃一頓飯,我便隨大人下江南,好不好?”
眼波流轉,看起來俏生生的,語氣帶著一笑意。
夜嶼眸微頓,猶豫了片刻。
“羅漢”們都睜大了眼。
吳鳴低聲音:“董姑娘膽子可真大啊!”
尹忠玉一臉崇拜:“真乃中豪杰,如此將生死置之度外麼?”
吳僉事搖搖頭:“若大人答應了……那才真是奇了。”
他跟著夜嶼多年,別說讓他每日一頓飯,一個月都見不著他正常吃一口東西。
氣氛凝滯一瞬。
“好。”
話一出口,連夜嶼自己都有些驚訝。
舒甜聽了,眉眼一彎,有點兒小小的得意:“那我們可說好了噢!”
舒甜笑著轉,又俏俏地覷他一眼:“別忘了五倍工錢。”
夜嶼:“……”
舒甜抿一下,飯堂看心心念念的牛腩煲了。
門口扎堆的眾人目瞪口呆。
豆豆小聲問道:“這是不是說明,舒甜姐姐要和我們一起下江南了?”
尹忠玉點點頭,用力了豆豆的腦袋:“太好了,終于不用給你把屎把尿了!”
豆豆有些嫌棄地避開他的手:“誰讓你把屎把尿了?”
吳鳴也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
片刻后,他又有些疑了。
按說豆豆要跟著他和尹忠玉,而大人代天巡視,去江南采水祈福。
雖然都是下江南,走得卻是完全不同的路線。
董姑娘如何一面照顧豆豆,一面為大人煎藥呢?
但吳鳴還沒來得及說出自己的一問,便被一聲清越的呼喚吸引了——“牛腩煲出鍋啦!”
尹忠玉最先反應過來,第一個沖回桌前。
其他人佯裝無事,也迅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舒甜已經將牛腩煲放到了桌上,被砂鍋燜煮過的牛腩煲,散發出無與倫比的香味兒,隨著熱騰騰的水霧,縈繞到眾人鼻尖。
蘿卜牛腩煲的工序并不復雜,但難的是掌握火候和配比調料,舒甜從傍晚的時候,就開始做這鍋牛腩了。
牛腩煲需要選用上等的牛腩,仔仔細細焯水過后,取掉表面的沫,然后再清洗干凈。
生姜、大蒜、大蔥等缺一不可,算是基本味道的打底料。
而香葉、八角、花椒、桂皮等香料的加,才是讓牛腩煲能滋味升級的關鍵。
熱鍋涼油下蔥姜,然后將焯過水的牛腩,放鍋中翻炒。
此時的牛腩還有些泛白,知不出太強的香味,舒甜仔仔細細地炒干里面的水分,然后灑下黃酒去,放了些許醬油、豆醬提味。
淺的牛腩,經過醬料的洗禮之后,逐漸變了濃重的醬,整鍋牛腩變得濃墨重彩,舒甜便再灑下八角桂皮等香料,這便是牛腩滋味富的關鍵。
炒的牛腩,需要加水燜煮半個多時辰,最后在一口砂鍋中放白蘿卜打底,再將牛腩及湯倒上去,燜煮一刻鐘,才了眾人面前的這鍋牛腩煲。
夜嶼獨自在庭院里站了一會兒,回到桌前時,面前已經多了一碗盛好的蘿卜牛腩。
牛腩看上去,醬濃郁,油微閃,蘿卜低調地埋在湯里,只堪堪出一些白的棱角,一看就吸飽了湯。
由于夜嶼說過不用顧忌他,于是其他幾人便沒有等他,已經大快朵頤起來。
尹忠玉夾起一塊牛腩,牛腩微微一抖,湯差點兒濺了出來,他趕忙塞進里,一嚼,牛腩爛適度,彈韌,香濃的醬一下被到口中,滿口濃香。
“唔……好吃好吃!”尹忠玉一邊吃著牛腩,一邊嘖嘖稱贊。
吳鳴則夾起一塊蘿卜,這蘿卜染了醬,白中微微有點泛紅,聞起來有葷香。
但凡素菜沾了葷香,立馬就不一樣了。
吳鳴輕輕吹了吹蘿卜,然后小心地將蘿卜送口里,牙齒一咬,蘿卜清甜綿,糯糯的,在里裂兩半,熱乎乎,香噴噴,吃得他不亦樂乎。
“董姑娘的手藝……真是不錯……”
吳鳴一邊吃著蘿卜燉牛腩,一邊盤算道,若是哪一天能讓自己夫人向董姑娘學一學,就好了。
吳僉事一言不發地吃著蘿卜燉牛腩,還時不時給豆豆夾兩塊,不然以尹忠玉和吳鳴的速度,豆豆可是一塊也吃不著啊!
夜嶼收回目,注意力放到自己的碗里。
他也拿起筷子,輕輕夾起一塊牛腩,啟,蜻蜓點水般嘗了嘗牛腩。
潤的湯染上舌,微咸中帶著極致的鮮,來自牛的獨特濃香,還有蘿卜溶于湯的清甜,盡在這一小口里。
夜嶼眸微頓,輕抿。
他的記憶中,沒有過這樣的滋味。
這覺,和他八歲在白明山上練功之時,首次能使出輕功的覺一樣。
這是一種從未嘗試過、忐忑不安,卻又躍躍試的覺。
夜嶼眼神亮了幾分。
這蘿卜燉牛腩里,還混著些許牛筋,他夾起一塊看了看,默默送口里。
牛筋燉得爛味,吃起來膠質微黏,澤彈牙,舌與牛筋針鋒相對幾,牛筋終于敗下陣來。
一口暖暖的牛筋順著咽胃腹,好似一個不速之客,引得胃腹一陣不安。
夜嶼停下筷子,靜靜坐著。
但胃里并沒有他預期的翻江倒海,只是略微有些異——他的胃腹還沒有習慣,時常有食進。
以往,他對食是沒有任何興趣的。
就算為了調理胃腹,勉強自己吃下去,胃里也會發出抗議,得他難至極。
無論從心理還是生理上,夜嶼對食都十分抗拒。
但奇怪的是,舒甜每次笑地將食呈過來給他,他卻并沒有很反。
居然還鬼使神差般,接了一次又一次。
夜嶼面淡淡,坐了一會兒,他目掃了一圈,尹忠玉已經吃得滿頭大汗,吳鳴連湯都已經喝完了,而吳僉事忙著給豆豆——豆豆太喜歡吃這牛腩,結果弄得滿臉都是。
原本寒氣迫人的夜晚,突然有了一溫暖的煙火氣。
夜嶼眸微暖,他夾起第二塊牛腩,送口里,細細咀嚼著。
這時,舒甜端著一個大碗,緩緩走來。
“諸位大人,需不需要來點粿條?”
眾人抬眸一看,舒甜的碗里放著一大碗粿條,看起來和米很像。
尹忠玉有些疑:“這不是米嗎?”
舒甜笑道:“粿條和米很像,但嶺南偏南的地域,更粿條。
因為粿條是用生米漿制的,米味相較于米會更加濃郁,也會略厚一點。”
提到“生米漿”,夜嶼的眉頭不經意挑了挑。
舒甜站在夜嶼旁,微微俯,將粿條加余下半鍋牛腩煲中。
下廚時,長發總是一不茍地綁在后,側之下,長發微垂,發出陣陣幽香。
夜嶼面無波,依舊正襟危坐。
白的粿條們,一旦進牛腩煲的湯中,立即就陷了下去。
湯一點一點浸潤到粿條之上,白的粿條染上好看的醬,看得人腹中饞蟲大。
尹忠玉正嫌牛腩煲還沒有吃過癮,舒甜這一大碗粿條放進去,恰好合了他的心意。
吳鳴盯著半鍋牛腩粿條,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吳僉事皺了皺眉,我可才給這小子干凈啊!
舒甜用一雙新筷子,把鍋中的粿條和醬攪拌均勻,然后,便為眾人分夾粿條。
舒甜見夜嶼的小碗里,牛腩已經吃了一半,淡淡笑了下,為他分了一小束粿條。
“大人,粿條綿,米香淡淡,很好消化,大人可以適當多吃一些。”笑著將碗放到夜嶼面前。
夜嶼看了舒甜一眼,笑得眉眼如月,聲音,眼中還帶著兩分關切。
夜嶼頷首,角幾不可見地牽了牽。
夜嶼手端起碗來。
他夾起一小撮粿條,粿條上裹了不湯,閃著人的油,香氣人。
夜嶼低頭,將粿條一點一點送口中,有條不紊,十分優雅。
吸足了湯的粿條,在口中蜿蜒著,夜嶼輕輕嚼了嚼,咸香之外,嘗到一醇厚的米香,有些親切。
夜嶼吃完兩口粿條,下意識抬眸,卻見眾人碗里的粿條都吃完了,正齊刷刷地看著自己。
夜嶼長眉微挑,有些疑。
尹忠玉和吳鳴面面相覷,他們發現了一個驚天大。
夜嶼大人,居然不會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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