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覺對眾人頷首微笑，他最先進了西邊屋子，也不顧地面上的灰塵，直接就跪坐下來為病患診脈。蕭景鐸跟在后面，他年時見過外祖父出診，所以對診病的流暢非常悉，往往還沒等明覺大師開口，他就把大師需要的東西呈上了。

蕭景鐸和明覺在病坊待了一天，直到暮四合兩人才返程。明覺走在山路上，問向蕭景鐸：“今日坊中有許多人并不是普通病人，他們患了傳染極強的疫病，待久了難保不會染上疫癥，你真的不怕嗎”

“不怕。我本是農家出，知道普通百姓生活的不易，如今又承蒙清源寺收留，能為大家做一點事，我榮幸之至。”

明覺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幾日前剛剛下過雪，皎潔的月映照在雪地上，越發顯得天地清冽，歲月寂靜，蕭景鐸就這樣陪著明覺，在覆滿白雪的山路上一步步走著。

直到許多年過去，往事許多細節已經模糊不清，而蕭景鐸卻還記得那個雪夜，記得那條清寂的山路。他們剛剛從病坊出來，天雪路，明覺年老虛，不敢快走，他就那樣陪著他的恩師，在小路上慢慢走著。

明覺大師，或者說清源寺對蕭景鐸，說是恩同再造也毫不夸張。山中無歲月，蕭景鐸就在這樣的壞境中，度過了三年孝期。

.

終南山下，一大清早，許多農家的院子里就飄起炊煙，乒乒乓乓的聲音此起彼伏。一個獵戶模樣的人正在院子里理皮，他的妻子在做飯，口中埋怨聲不斷：“我在家里替你擔驚怕，你倒好，回來后不先報信，倒先去林寡婦家幫忙，說，你是不是心大了，這個家留不住你了你要是不想過趁早說，我們這就和離，我還慣著你不”

“都跟你說沒這回事，你扯些有的沒的。”獵戶一聽和離，也被激怒了，他正要再說，卻看到山彎上轉來一個人影，來人服素白，形高挑，手中似乎還提著什麼東西，看形就知道是個俊俏郎君。

獵戶連忙對妻子低吼：“快別鬧了，蕭郎君來了”

“蕭郎君來了”獵戶妻眼神一亮，也顧不上和丈夫生氣了，立刻就朝山上看去。

蕭景鐸走到獵戶家時還覺得氣氛詭異，但他以為這僅是獵戶家里事，于是沒有在意，而是笑著對獵戶說道：“李叔，你這幾日可要城”

“要要，我要去長安賣皮，蕭郎君又在山里逮了什麼稀罕”

“哪里。”蕭景鐸笑道，“我閑時抓了幾只狐貍，我要這些沒用，只好托付給李叔了。”

“狐貍”獵戶眼睛都亮了，從蕭景鐸手中接過袋子，從里面提出被捆的結結實實的狐貍，口中還不住稱贊，“好家伙，長安里貴人最這些東西。這個皮完整，能買個好價錢，嚯，這個還是活的”

獵戶查看完獵，就著手和蕭景鐸商議價錢。蕭景鐸住在山上不便城，只能托山下的獵戶城時幫他帶些東西，而他也會將自己打下的獵賣給獵戶，給自己賺些零用。

獵戶提出了一個價錢，蕭景鐸點點頭就同意了，他打獵多是為了鍛煉手，賺錢只是其次，況且他住在清源寺，包吃包住還沒有花銷，再加上三年前太子送來的禮，如今蕭景鐸的家已比從前厚多了。

因此，他就更不在乎獵戶提出的價錢了。

獵戶興沖沖地翻看狐貍，而獵戶妻子卻在看蕭景鐸，幾天不見，怎麼覺蕭郎君又俊了呢。

這幾年蕭景鐸在這一帶也算有名，山下百姓都知道清源寺住著一位長安來的郎君，免費在寺里幫人看病，他定期會下山一趟，若是誰家有個頭疼腦熱只管喚他，他免費幫人看病不說，下次還會從山上帶草藥下來。再加上蕭景鐸年齡漸大，形漸漸拔高，五也長開了，越發顯得年清俊，致如玉。之人人皆有之，慢慢的，蕭景鐸在這一帶的名聲越來越大，最開始只是娘子夫人們頻頻提起他，村里的男人們聽到這些話，難免會對蕭景鐸產生偏見，可是隨著他給村里人看病，而且展出出眾的狩獵手，村中男子也不得不承認，蕭景鐸這個人，也還行。

獵戶妻早將自己的丈夫拋到九霄云外，熱地招呼蕭景鐸進屋坐，還張羅著給蕭景鐸倒水。蕭景鐸山上還有功課，自然不好久待，于是他婉拒了獵戶妻子，接著就上山了。

蕭景鐸這幾年學著打獵也是不得已為止，清源寺全僧眾都茹素，不沾葷腥，他忍一兩個月還行，但長此以往肯定要瘋。所以他主和山下的獵戶學打獵，也是為了自己著想，后來他打獵技越來越嫻，甚至都有余地換錢，這時候，滿足口腹之是其次，鍛煉手倒了最重要的。

畢竟宣朝尚武，上至皇族宰相，下到平民百姓，個個都以驃勇善戰為榮。宣朝之前的兩百年都是世，平民百姓需要武力來對抗流匪兵，貴族軍閥也需要強大的武力自保甚至吞并其他人，宣國公容家就是其中翹楚，他們先是以強悍的武力打下長安，之后逐一消滅各軍閥，平定天下。容家以貌和驍勇聞名，他們自己也以此自傲，酷炫耀武力，不就組織馬球比賽、騎比賽，向全天下展示容氏出眾的騎和武功。有世基礎，再加上皇室帶頭尚武，所以宣朝民風極為剽悍，無論糙老爺們還是滴滴的小娘子，個個暴躁彪悍，一點就炸，隨便吵兩句就要擼袖子干。

在這種環境下，蕭景鐸自然也非常注意自己的武藝，清源寺安靜文雅，個個說話細聲慢氣，他只能到外面來鍛煉手，好在他雖然沒系統地學過功夫，但這幾年在山里狩獵，學到的都是實打實的實戰技巧，毫無花招，倒也難得。

沒一會蕭景鐸就爬到了山上，連氣息都不。清源寺的僧看到他回來，都對他微笑問好。一個小沙彌跑過來，笑嘻嘻地說道：“蕭郎君，你上次治好的那戶人家，方才上山給你送謝禮來了見你不在，他們頗等了一會才走。”

蕭景鐸也笑著說：“你又取笑我，那是明覺大師治好的，我哪敢居功”

蕭景鐸這三年跟著明覺大師讀書習字，時不時去病坊幫忙，第一年他還只能打下手，到后來，他漸漸能獨當一面，理一些簡單的病。蕭景鐸之前時常憾沒能和外祖父學習醫，沒想到竟然在清源寺彌補了這個缺陷，清源寺都是醫高明的僧人，再有明覺大師言傳教，蕭景鐸很快補上了未學通的醫理，再結合外祖父留給他的醫書，他目前也算小有所。蕭景鐸不敢和專業的醫神醫作比，但替山下百姓看些常見的疾病，倒也綽綽有余。

沙彌心知這都是客氣話，他也不和蕭景鐸爭，說道：“行了行了，我才懶得聽你的客套話。明覺師父讓你回來后去找他，你趕去吧”

蕭景鐸一聽大師有召，他不敢耽擱，立刻朝明覺的禪房走去。

明覺坐在禪房離念經，看到蕭景鐸進來，他緩緩合上經書，指了指前的墊：“坐。”

蕭景鐸依言坐到墊上，他正襟危坐，問道：“大師，你召我前來何事”

明覺大師仔細打量著蕭景鐸，慨道：“你啟元二年來到清源寺，如今已是啟元五年，不知不覺，已經三年過去了”

蕭景鐸也嚴肅起來，他心中模模糊糊地產生一個猜測，果然，還不等他發問，明覺就繼續說道：“你三年孝期已過，昨日定勇侯修書一封，召你回家。”

蕭景鐸嘆氣，對于這個結果他并不意外，但也并不期待。他心復雜，有千言萬語想對明覺大師說，到最后，他只是長拜及地，鄭重地行了大禮：“大師對我恩同再造，您和清源寺對我的恩德，蕭景鐸必將銘記終生。”

明覺大師看著面前這位聰慧果敢的郎君，心中有萬千慨。明覺沒有喚他起來，而是道：“你可記得三年前我對你的批語”

“自然。”

“我當年觀你面相，有，便知你日后必會造下許多殺孽。初時我本不愿留你，但我和主持見你心思堅定，至純至孝，便破例帶你修行。你要記得，無論日后你走到哪一步，都不可違背良心，不可違背你初寺的誓言。如此，也算是清源寺的功德了。”

蕭景鐸頓首：“徒兒銘刻在心，必不敢忘。”

“好了，時候不早了，你明日一早還要啟程，先回去打點行裝吧。”

明日就走蕭景鐸震驚，他不解地抬起頭，發現明覺已經閉上雙眼，顯然不想再談。他只能起離開，出門時，蕭景鐸回過頭，深深看了明覺大師一眼。

他是如此喜歡這個安靜又存粹的地方，又是如此激這位德高重的大師，可是他知道，這些并不屬于他，他終究還是要回到長安，回到定勇侯府，回到那個勾心斗角、充滿了黑暗和仇恨的地方。

第二天一大早，蕭景鐸沒有驚任何人，悄悄出了門。定勇侯府派了兩個人來接他，這兩個人駕著馬車，正在寺外等他。看到蕭景鐸，兩人連忙上前，道：“大郎君，你的行李已經搬到車上了，你要上車嗎”

“不必。”蕭景鐸擺了擺手，直接翻上馬，坐在馬上最后一次凝清源寺。

院落重疊，佛香裊裊，清晨的投到佛堂的屋檐上，愈發顯得金普照，宛如世外桃源。

蕭景鐸回過頭，再不留，而是用力地馭馬：“駕”

他騎著駿馬奔馳在山路上，后的清源寺響起鐘聲，悠長靜謐，一聲聲回在山谷里。

蕭景鐸知道，這是寺中眾人無聲的送別。

云霧繚繞的終南山漸漸被拋在后，取而代之的，乃是高大巍峨的都城長安。

長安，定勇侯府，蕭英吳君茹，他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