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獄里沉昏暗, 唯有頂上開了天窗。

令容坐在榻上, 眼瞧著天慢慢變暗，朔日暗沉無月, 天窗外唯有一團漆黑。

腳步由遠及近, 有人在門扇輕扣了兩下, 聽到令容應聲，才推門而。

獄卒拎著食盒擱在桌案上，也沒多說半句話，只朝令容拱了拱手, 垂著眼睛沒敢瞟, 安安靜靜地退出去。后頭又有位獄卒進來，單手握著木盤，上頭一盆清水, 一片干凈布，仍舊無聲無息地擱在桌上, 出去后輕輕掩上門扇。

這兩位雖是獄卒打扮，能在錦司牢獄鎮守的人，手卻都不差。

方才那送飯端水的架勢，怎麼看都覺得別扭。

若不是牢獄的氛圍太濃，看那恭敬姿態，快以為是陋的客棧了。

令容咋舌, 瞧著食盒了。

折騰了半日, 除了在萬芳園里墊的那不怎麼好吃的糕點, 這小半日沒吃半點東西。腹中空空地揭開食盒, 里頭三樣小菜一碗湯，另有一盤糕點，像是五香齋的手藝，做得致香，瞧著就可口。

洗手凈后將菜擺好，舉筷箸嘗了嘗，味道極好。

郁悶的心緒總算稍稍解開，令容吃得心滿意足，留下糕點當宵夜，將旁的都收回食盒。

許是覺得流之輩不足畏懼，這牢間的屋門也沒鎖，推開條，外頭兩位獄卒站得筆直，不遠另兩位的門前則各守一人。

令容將食盒遞出去，只將水盆留著，吃糕點前再洗洗。

夜漸深，四下里靜謐下去，外頭的靜便格外分明。

這座牢獄潛伏在暗夜，隔著四五條甬道，便是審訊要犯的地方，森冷冰寒的刑掛在墻壁，偶爾傳來被審訊之人的痛呼。

樊衡將幾位涉事宮人問罷，又查驗過那條系著珠串的繩索，照例巡視整座牢獄。

目不斜視地走至令容的牢間附近，聽見里頭的死寂，樊衡遲疑了下，輕扣門扇，推開條。

里頭令容在短榻角落，抬起半張臉，雙眸如水，燈燭漸漸昏暗。

這個時辰，在府里是該就寢的，孤坐在此，心里畢竟懸著不敢睡，便只坐著。

覺得意外，“樊大人還有事”

樊衡目停在角落，怔了下，沒回答，只招手來位隨從吩咐兩句，不過片刻，便拎了一副干凈被褥，連同裹在外頭的包袱擱在榻上，拱手道：“牢獄里鄙陋，夫人將就些。今晚我會在附近巡視直到大人歸來，夫人安心睡罷，不必害怕。”

“多謝，樊大人自管忙，不必費心。”令容有點不好意思，自下榻將包袱解開。

包袱里頭是潔凈被褥，墊在底下能厚舒服些。

樊衡退至門口，剛的臉被照得半明半暗，“先前連累夫人千里苦，已是卑職失職，愧對大人。這回夫人若還委屈，我不好代。值夜巡查是常事，我會在附近守著，夫人若缺東西，盡管開口。”

他這樣說，令容畢竟安心了些，再道聲謝，待樊衡出門后鋪好床榻，便合睡下。

方才約的恐懼被驅走，外頭傳來樊衡極低的說話聲和腳步聲，輕易掩過遠的靜。

令容腦海里繃的那弦仿佛松了些，知道樊衡的周全是因素日對韓蟄生死相隨的分。這錦司固然森可怖，有韓蟄的人在，心里沒那麼害怕，將繡帕鋪在枕上，漸漸睡去。

隔著兩個牢間，章斐卻毫無睡意。

出書香門第的閨秀，何曾進過牢獄尤其錦司狠的盛名在外，雖未被責問，瞧著往來冷厲的獄卒，畢竟害怕，到夜深人靜，更是提心吊膽，抱膝在榻上坐會兒，便得到墻邊推開窗扇，瞧見外頭有人才敢稍稍放心。

來回瞧了十來遍，周遭愈來愈暗，不知是什麼時辰。

外頭獄卒換了兩波，樊衡卻仍站在令容的牢間外，不時徘徊走兩步，發出點靜后，又靠墻站著，在地上投個長長的側影。

章斐起初未曾留意，后來見他目始終在令容那牢間徘徊，漸漸就覺得不對了。

不知是第幾回推窗瞧過去，外頭仍安謐暗沉，樊衡石像般站立，獄卒早已不見。

章斐索坐在窗畔，打著哈欠繼續瞧，既為觀察，也為緩解害怕。

漫長的夜不知到了幾更，頂上的天窗外仿佛亮了些許。

甬道盡頭傳來腳步聲，走得極快，迅速近。

章斐神繃，聽見這靜當即從迷糊困意中睜眼，過狹小的窗扇，便見韓蟄健步而來，一烏黑的勁裝，腰間佩著長劍，上帶著風似的，經過時帶得熊熊火苗晃。

擔驚怕一整夜，陡然見到故人，章斐下意識站起，想出門時，卻發現門扇反鎖。

吊著顆心趴回窗邊，韓蟄已在令容的牢間外駐足，正跟樊衡說話。

甬道沉，他的臉很難看，隨著樊衡所指往這邊兩個牢間瞧了瞧，便解下佩刀丟在樊衡手中，推門進了令容那里，樊衡亦隨之離去。

章斐渾的繃在那一瞬松懈，瞧著空的甬道，自嘲般笑了笑，抱膝坐回榻上。

韓蟄進去時，令容牢間里的燈燭大半都熄滅了，只余一兩支燃燒到盡頭。

令容蜷在榻上，發間釵簪卸去，青落在素白的枕上，裳合得嚴嚴實實，獨自睡在角落里，瞧著格外可憐。婚數年，從最初的涇渭分明到后來每夜相擁睡，他已有許久沒見令容這樣的姿態，謹慎又防備。

韓蟄腳步微頓，像是有利刃刺在心上，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唯有臉愈發沉。

沉睡中的人仿佛有所察覺，迷迷糊糊地睜眼，瞧見跟前陡然出現的黑影，竟然沒覺得害怕，借著昏暗的燭瞧了瞧，才低聲道：“夫君”

“是我。”韓蟄步近前，側坐在榻上，見令容要坐起，順勢抱在懷里。

青落在肩頭，那繡帕被枕得太久，已在了臉上，待起時才飄落在地，只在臉頰留下刺繡的痕跡。

令容了臉，黑漆漆的眸子瞧著韓蟄，對視了片刻，才低聲道：“你怎麼才來。”

話到末尾，不知為何就涌起委屈，水般撲來，眼眶不自覺地紅了。

韓蟄心中劇痛，將抱著，聲音低沉，帶著點干啞，“我來晚了，別怕。”手掌拂過令容脊背，還殘留冒風連夜趕來的涼意，眼底郁冷沉，聲音卻是溫的，“我回來了，別怕。別怕。”

令容咬了咬，揪著他肩頭的裳，輕輕砸了一拳。

雖說樊衡守在外面，能讓睡著，畢竟在森冷沉的錦司，睡得并不踏實。

要不是為他，哪會自請來這種地方苦。

環抱著韓蟄的腰，聲音委屈，“再也不想來這里了”

“嗯，明日把這拆了。”韓蟄安似的，在眉心親了親，懷抱卻收著，像是要把進膛里。

令容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紅紅的眼眶里積著淚花，漉漉的。

韓蟄拿指腹輕輕去，冷的廓出溫神，隨手將靴了，盤膝坐在榻上，仍將令容箍在前，低聲道：“還困嗎”

“困，沒睡好。”令容仍委屈噠噠的。

“那再睡會兒，其他的等你醒了再說。”說罷，自掀被躺下，讓令容枕在他手臂。

牢間里最后一盞燈燭熄滅，霎時陷漆黑。

令容整個人在他懷里，雖滿京城最人敬懼的所在，心底里卻覺得踏實，往韓蟄懷里鉆了鉆，抱著他的腰，閉上眼睛。

心里藏著事，當然是睡不著的，但這樣熨帖的姿勢，卻能安緒。

好半天，令容才睜開眼睛，“夫君睡了嗎”

“沒睡。”韓蟄的聲音近在耳畔，鼻息熱熱的撲在臉上，“不害怕了嗎”

“嗯。宮里的事，樊大人都跟你說了嗎”

“說了大概，未必細致。”韓蟄收攏懷抱，“到底怎麼回事”

令容遂將前后經過說給他。

韓蟄聽罷，黑暗中眉頭皺得更，“手串被割斷時，你沒察覺嗎”

“沒有。當時章姑娘跟我說話呢，還我留意腳下。”令容瞧著近在咫尺的那雙眼睛，既睡不著，索坐起來，低聲道：“也是奇怪，跟我又沒，卻趕著說那些話，也不知是從哪兒聽說我跟高公子認識的真想求畫，章家譽滿京城，哪是我這點面子能比的。”

這舉確實古怪，韓蟄辦案無數，自知其中端倪。

遂將手握住，“還有別的嗎”

“皇后邊那位宮，踩著珠子不往后倒，卻往前撲，奇怪得很。”

“知道了。”韓蟄頷首。

樊衡昨日查問線繩的事，已將割斷令容珠串的宮揪了出來，加上令容所說的細節，昨日之事背后的謀算，韓蟄幾乎已能察。

這牢獄森沉冷，不是令容待的地方，該盡早查問稟報，送回府。

韓蟄沒再耽擱，安令容片刻，命人進來掌幾盞燈，免得令容怕黑。

踏出門后，溫漸斂，瞧向章斐的牢間，臉沉得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