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南與隴右界有座黑麋山,峰高水險,林深木茂。
山中筑有道觀佛寺,亦有零星院落,住在其中的多半是獵戶,唯有臨近螺髻崖的那院落里住著一對師徒。
——都是行醫的。
當師父的是個年近花甲的老頭子,姓沈,附近人都尊稱一聲沈老。他年輕時在錦城開館行醫,是當地最有名氣的瘍醫,在腫脹、骨折、金創上頭極拿手。后來他技藝日,迷上了五毒,便將醫館讓于旁人,帶著小徒兒四游歷。兩年前來了黑麋山,迷上此幾樣奇藥,盤桓不去。
老頭子材頗矮,神卻矍鑠抖擻,養出一副鶴發,每嘗背著酒葫蘆山尋藥,瞧著跟個仙翁似的。
他的徒弟名樂容。
十七歲的姑娘,生了張溫漂亮的臉,哪怕是在人云集的錦城里也算是出挑的。時流離失所,被沈老撿回家養著,上沒半點兒親生父母留下的痕跡,起初瘦的十分可憐,在沈老請了阿婆照料數月后,漸而白白胖胖的起來,又笑,便取了這名字,連姓也跟了他的。
后來長大些,沈老瞧頗有天分,便收了當徒弟,授以岐黃之。
十幾年養下來,分跟父也差不多了。
且沈樂容天賦奇佳,讀書識字時十分敏慧,學起瘍醫的那些手段來也都一點即通。十來歲的時候,就敢焠針刺給人看病,尋常小病不在話下。到了如今這年紀,雖說手段比起沈老差得遠,因那雙手又小又穩,加之腦子靈,醫書藥材過目不忘,也已小有名氣。
沈老甚是欣,游歷時便帶在邊,想讓多見識歷練,往后沒準兒能大。
師徒倆在黑麋山住了兩年,也常跟著山尋藥。
唯有寒冬時節在家歇息。
——蜀地氣候雖好,到了冬日里到底頗冷,偶爾飄起冷雨雪砧子,寒之氣直往骨頭里鉆,也夠人難的。是個姑娘家,來月事也沒多久,這種時候不方便出遠門,便在小院里獨自留守,在附近僧道的照看下等沈老尋藥歸來。
空暇時候,也常在附近溜達。
或是尋些藥材,或是折些凌寒開著的花枝,拿竹篾編個花瓶供起來,滿屋藥香摻雜了些許花香,饒有趣味。
司裕從昏睡中蘇醒時,就聞到了這味道。
頗濃的藥味,夾雜淡淡花香。
上像是被千鈞鐵碾過,哪兒都疼,他也早已學會忍這種疼痛,擰眉悶哼了聲,試著想挪子。疼痛隨之傳來,腳不似平常聽他使喚,司裕意識到,他大約是了重傷,手腳都快廢了的那種。
他不死心,掙扎著想起。
一聲清脆的暴喝就在此時傳到了耳邊——
“你別彈!不然骨頭又沒法接了!”
話音落,一道影闖了視線。
是個貌的姑娘,頭發拿竹骨細釵隨意挽著,穿了干凈利落的棉布裳,一只手叉在腰間,一只手攥著柄剔骨的尖刀,神兇的。冬日里天氣嚴寒,剛從屋外進來,鼻尖被寒風吹得泛紅,眉眼秀致溫,跟舉刀叉腰的架勢很不相稱。
司裕微愕,神卻波紋不起。
沈樂容瞧著他挪歪的腦袋,又抱怨起來,“隔壁那位大哥也是摔得半死不活,卻半點都沒折騰。怎麼就你不怕死,剛醒來就不老實。我好容易接好的骨頭,可別再自討苦吃了。”說著,快步走到跟前,躬看他的傷勢。
司裕眸清冷,沒放棄起的打算。
沈樂容一把將他按住,坐在榻旁居高臨下,“給我躺好了,聽見沒有?包扎的時候就折騰,差點沒殺了我。本姑娘救你是一片好心,可別再添了。”
上叭叭說著,手指迅速探看要傷,免得出岔子。
司裕聞言,心里卻微微一。
自經歷使然,他的戒心向來極強,哪怕是在睡夢里,但凡察覺毫不對勁都能立時警醒,將手中利刃架在對方的脖頸。這回不知怎的,醒來時渾乏力,腦袋痛,只記得墜崖前的激烈廝殺,對之后的并無印象,聽了這話心頭微,不由道:“傷到你了?”
清冷的語調,一聽就覺得疏冷。
沈樂容輕嗤了聲,“本姑娘藥材堆里泡大,這本事白練的?”
里逞強,心里卻仍有點后怕。
因這年真的很危險。
……
沈樂容是在不遠的河谷里撿到司裕的。
就在昨日傍晚。
看中河谷對面的地形,在那兒種了幾樣藥材,冬日里搭個棚子遮起來,隔三差五就要去照看。昨日路過時,卻看到河水奔騰,不知是從哪兒沖來了兩個人,在水里半死不活的,隨水波起伏。直覺是傷落難,連忙喊了下游采藥的道士,將人撈出來,就近送到院里。
兩個男人上都有刀箭傷痕,大約是從峭壁摔下來的,幾乎筋骨皆斷,渾是的昏迷不醒,傷勢極重。
沈樂容瞧罷,自己都吸了口涼氣。
平白無故的負重傷,定是與人廝殺所致,只不知他們是作惡的還是被追殺的。醫者仁心固然不假,但當傷患之人來路不明時,行事總要謹慎些才好。沒法從眉目長相里辨別好壞,將隨的東西里翻了翻,瞧著都是傷藥自保之,沒藏毒之,便消卻擔心。
而后尋了藥箱,先略包扎。
年長些的男人還算老實,唯有眼前這個年,雖則昏迷著,在道士們為給他剝裳及膛時,就曾試圖掙扎,似是不愿被人。后來沈樂容為他拔除折在中的箭頭時,他在劇痛中醒了一瞬,掀開眼皮看到模糊的人影時,他雖滿頭冷汗,卻下意識探手,向離他最近的脖頸。
沈樂容著實被他嚇了一跳。
不過年重傷,原就氣力不支,加之手臂也在山崖間摔斷了,哪怕拼著劇痛襲來,到底也沒傷到的脖頸。
但手和戒心卻已畢。
沈樂容跟著師父救死扶傷無數,頭回見這麼不要命的,眼睜睜看著他逞強后手臂摔落,發出骨錯位的輕響。
聽著聲兒都覺得痛極了。
怕他胡鬧,索取出不示人的藥往他鼻端稍稍撲了點。
年隨之昏迷,再也沒折騰過。
直到此刻蘇醒過來。
沈樂容被他半昏半醒中鎖的架勢嚇得夠嗆,不想再遭毒手,將司裕先前的惡行盡數說出,末了還嘀咕道:“好心當驢肝肺,我這兒忙著救人,你不領也就算了,還下那樣的狠手,就沒見過這麼兇的。”
那神語氣,委屈又不忿。
司裕默默聽著,心里暗生慚愧。
跟阿嫣相識之后,他雖仍不愿跟人打道,多年養的習卻仍在悄然改變。這回獨自游覽劍南山川,在蜀地熱鬧的煙火氣里,心頭高筑的那堵墻亦在無形中徐徐消融。此刻聽著的抱怨,心里便知道,那份戒備突襲對于存有善意的而言,委實過于疏冷。
近乎以德報怨。
他有些不自在地他垂了眼,低聲道:“抱歉。”
聲音不高,顯然對此很生疏。
沈樂容作微頓,瞧著他那清冷的神,翕了下,到底沒再聲討。只在確信傷口無恙后,扯了被子給他蓋好,目掃過他清雋的臉,“算了,念在你長得好看,既往不咎。往后老實點,山里東西金貴,布藥膏不好浪費。”
說罷,又似想起什麼,“了吧?”
司裕仍垂著眼睛,“還行。”
“。”沈樂容剛才就聽見他腹中咕咕響了,只是他昏睡著不好喂飯,便將熬好的魚湯在灶上溫著。這會兒聽到他別扭的口是心非,角忍不住彎了彎,去廚房取來魚湯,喂給他喝。
司裕仰躺在榻上,無從拒絕。
因他這回摔傷得極重,非但手腳,就連背后脊骨都傷到了,被沈樂容拿木板固定住,想坐起都難。
不過魚湯熬得極為鮮。
萍水相逢素不相識,這般盡心醫治照料,自然是出于一片熱忱。
哪怕是再冷心冷肺的人,這會兒都該知道其中好意。
更何況,司裕的心并不冷。
他安靜躺在榻上,任由將香氣四溢的魚湯喂進里,一路熨帖直腹中。待魚湯喝盡,出底下的魚,司裕回味著齒間殘留的香味,慣常沒什麼緒的清雋臉龐上,竟自出些許饞意——湯鮮味,那魚瞧著也很,想必滋味不錯。
在劍南呆得日子久了,他已愈來愈能領會食中的趣味。
沈樂容瞥見,眼底浮起了笑。
“想吃魚呀?”側坐在旁邊,眉目溫含笑,語氣卻分明是促狹的,“這魚呢,是我冒著山里的雪釣來的,在池子里養了半個月,得很。不過——”話鋒一轉,將那碗魚在司裕面前晃了晃,而后輕飄飄的拿開。
“這麼好吃的魚,留著自己吃不香麼。”
“才沒工夫給你剔魚刺呢。”
說罷,竟自站起,隨手將散落的鬢發理在而后,大步走到門口,又回頭叮囑,“你給我躺好了!若有起居私事要人幫忙的,喊道長就行。若你敢,弄壞了我包扎的傷口,哼!”
威脅般的冷哼聲里,揚了揚不知何時到手中的瓷瓶,比了個在鼻端掠過的作。
——意思是要拿藥放倒他!
司裕著,不知怎的,腦殼竟自作痛。
他從小在毒.藥堆里長大的,千奇百怪的東西都見過,自然不至于被威脅到。不過綺年玉貌的姑娘,生得那樣溫秀致,連聲音都和好聽,叉腰提刀、拿藥冷哼時的模樣卻又分明霸道,剛兼濟的招呼過來,又摻了善意好心,竟讓他有點不知如何應對。
只能著屋頂,悶聲道:“知道了。”
等掩門離開后,又了上殘留的味道。
這碗魚湯真的很好喝。
就是沒吃到魚,有點可惜。
這般憾著,外頭又有道長送來一碗米飯和一盤清炒的蔬菜,解了腹中。
司裕自過得艱難,不習慣被照顧,老實躺著讓人喂飯已是極限,至于旁的起居私事,實在難以假他人之手。用完飯后,直躺了兩個時辰,拼著被一頓臭罵,愣是仗著傷有木板固定,僵地慢慢挪著去了趟恭房。
重傷時的行比平常難了萬倍,哪怕他時刻留意,一趟往返回來,疼痛之余,也令傷鮮染。
不出所料,沈樂容瞧見后頓時大怒。
……
謝珽趕到黑麋山下的小院,就近瞧了陸恪后去看司裕,還沒踏進屋門,就聽到了暴躁的聲音——
“傷這樣還敢跑,以為你長的是銅頭鐵骨呢!”
“哪哪兒都崩裂了!”
“就算你不怕死,不怕疼,連這藥膏也不珍惜,好歹省著點上的啊!本姑娘親自去撈魚給你們燉著喝,大冬天的容易嗎?還妄想吃魚,明兒起喝白水吧,飯也別吃了,看你還敢跑!你瞧瞧隔壁那位大哥,板兒比你還結實呢,就從沒鬧過事兒。”
“怎麼,以為摔這鬼樣子,躺上半天就能活蹦跳了?”
“我告訴你,要是還敢這麼鬧騰,回頭骨頭長歪,材長殘,哭都沒地方哭去,白瞎了這麼好看的臉。”
一疊聲的數落,隔著窗戶噼里啪啦傳出來。
偏巧孩嗓音和,聽著竟覺悅耳。
謝珽腳步稍緩,推開半掩的門扇覷向里面。
就見司裕仰面朝天的躺在榻上,裳都拉開了,上纏了層層紗布。兩位道長在旁邊幫忙,有位妙齡坐在旁邊,素布,竹釵挽發,正垂首給他包扎手臂上的傷,里不饒人,手上卻利落又小心,怕力道重了弄疼他似的。
而至于司裕……
先前神出鬼沒、殺人時不帶半點緒,非但令對手膽寒,亦讓謝珽麾下部屬頗為敬佩,將這手詭譎的年視為不世出的奇才。此刻,卻像是做錯事后訓的頑,冷清雋秀的臉上帶了點無辜,又摻幾分歉然,老老實實躺在那里,半點兒都沒吭聲。
分明是任由數落。
直到聽到開門的靜,他才抬眼往這邊看來。
四目相,年臉上霎時僵住。
他下意識的想坐起。
沈樂容卻眼疾手快,兩只手飛快的落在他臉上,往枕頭摁了摁,兇的道:“躺好了,不準!”
謝珽:“……”
司裕:“……”
絕世殺手的冷傲姿態毀于一旦,往后他大概沒臉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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