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早,林世全天剛蒙蒙亮就避開跟來的林家眾下人,騎馬飛速趕回平洲,途中連吃飯睡覺都很捨不得花時間,只顧著儘早趕回去尋鐵管事籌糧及尋林謹音籌錢不提。
吃過早飯,陶舜欽讓陶棠去籌備購糧,他自己則親自去打聽香葯之事。在榷場各商鋪閑逛了一圈,落實了消息,出了榷場,正想回去,不經意回頭,遠遠看到陸緘立在街邊,盯著一個走過來的大榮人看。
那大榮人長得胖高大,頭髮捲曲,穿著織金的衫,後跟著好幾個隨從,拉著五六頭駱駝,駱駝上堆滿了貨,香味撲鼻,一看就知道是販賣大宗香葯的販子。去的方向正是榷場。
陸緘似是想往前兩步,卻被長壽死死拽住了袖子,他滿臉的堅毅,長壽滿臉的哀求,主僕二人來回拉鋸,抓扯不清。陶舜欽心中一,從後頭繞過去,輕輕拍了拍陸緘的肩頭:「賢侄這是?」
長壽猶如被火燒了似地回了手,垂首行禮避在一旁,陸緘玉白的臉上迅速躥起一層薄紅來,垂著睫行禮,待到見禮完畢,神就已恢復正常:「我想和大榮客商打聽一下大榮那邊的形,小廝害怕阻撓,您看了笑話。」
看他那破釜沉舟的樣子,怕是想去找那大榮客人搭訕,私底下幹活吧?陶舜欽也不點破,笑道:「時至午間,想必賢侄也還不曾用飯,前面有家賣桐皮面和三餅的店子,你我二人且去填飽肚子,你想知道什麼,問我也行。」
陸緘眼裏出幾分不自在和焦慮來,瞧見那大榮香藥販子進了榷場,忍不住就咬住了,抬眼看了陶舜欽幾次,卻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陶舜欽只作不曾看見,徑自往前帶路。行了好幾步,才見陸緘垂著眼無打采地跟了上來,他那個長壽的小廝卻是滿臉的慶幸。
二人座,陶舜欽問店家要了四碗桐皮面,兩斤三餅,撥了一半賞給長隨小廝吃,自己領了陸緘坐在窗邊吃喝。陶舜欽飲食自來就好,吃面吃餅,吃得香甜麻溜,陸緘倒是斯文秀氣得多,好半天他那碗面才下去一半。
陶舜欽看夠了他那食不下咽的樣子,方輕笑道:「不知賢侄要尋那大榮客商作甚?要問什麼?我也識得不大榮客商,他們的習俗多也曉得一些,你且說來,我替你解。」
陸緘知曉已被他識破,也就淡淡一笑:「想打聽哪裏有便宜的香葯。」
知道跑到榷場外頭來堵人,卻也不算笨,可還是傻。陶舜欽捋了捋鬍子,輕輕搖頭:「你太冒失了,似你這般,不但什麼都問不到,還要當心騙或是惹禍上。你是有功名的人,家境也寬裕,何故為了錢財到了鋌而走險這個地步?」
陸緘沉默不語,良久方道:「實不相瞞,小侄急需一大筆錢。您若是願意施以援手,小侄終不忘,日後必然相報。」
這樣的話陶舜欽這一生聽得太多,只是每個人在開口之前都會先說明自己如何艱難,如何困苦,如何可憐,極有人似陸緘這般,不說原因,不苦,只直來直去地說,我很需要一筆錢,你若是幫了我,我保證你不後悔。
陶舜欽側眼打量著陸緘,見其眼神清亮,不避不讓,坦然直視自己,看著似是大無畏,自信滿滿,實則里卻藏著怯意和。這個孩子很怕被拒絕……此時他對於金錢的這種像極了林謹容,陶舜欽由來生出一親切,突地笑了:「你有多錢?」
一點亮從陸緘那雙黑幽幽的眼睛深慢慢燃起來,越來越亮,他的微微有些抖,聲音也有些不穩:「我有百兩黃金。不多,不過可以賺得一點是一點。」
「哈……」陶舜欽又笑了,百兩黃金,卻拿了二十兩出來買禮,這孩子果然是個心眼多的。他不是狠心的人,因此他不能拒絕這孩子,他坦然道:「棠昨日也和我說過你要買賣糧食的事,若是不遇到你,我也要人去請你來相商此事,既是話說開了,你若信我,就把錢給我,盡我最大的力量,替你賺這筆錢。」
陸緘的臉上總算是出了些與他實際年齡相符的笑容來,起對著陶舜欽長長一揖:「多謝陶家舅舅。日後……」
陶舜欽手一揚,低聲道:「不必謝我,這天底下的錢我一個人賺不完,人是互相做的,誰還沒個難?日後你若是方便,記得多替我看顧小老七他們我就激不盡了。」
陸緘一怔,對著陶舜欽恭敬地深深一揖。
不是每個人都有林謹容姐弟那樣的福氣,能遇到這樣厚道能幹豪爽的舅舅的。林家舅舅們,陸緘自嘲地笑了笑,他們就和林三老爺一樣的,防他如防賊,斥責起來毫不留面;至於他的親母舅,他輕輕嘆了口氣,兒嫁娶都要找出嫁多年的妹妹哭窮想辦法。
城西靠近城牆的地方,隔著一條街,是一片普通的民房,院牆低矮,房子也鮮有高大的,難得是清凈,不寬的青石板路被清水沖刷得乾乾淨淨,沿著巷子往裏走,不時可以瞧見低矮的牆頭擺放著一兩盆開得正燦爛的黃的、白的、紅的花,花是最過普通不值錢的品種,但在此時此地看上去卻顯得極其賞心悅目。
從來就忙碌慣了的陶舜欽跟著陸緘漫步走在這寧靜的小巷中,頗有些神清氣爽的悠閑。小巷深是顧家的房子,顧家和周圍的民居比起來頗有幾分不同,首先他家的牆頭看不見任何的花花草草;其次早就退了漆的大門閉著;再次青石條鋪就的門階竟然乾淨得閃著微。是站在門口,你就能到主人散發出的那種生人勿近的氣息。
陶舜欽想起陸緘所述——「乾淨舒爽,清凈整潔」,由來就有幾分想笑。這顧家早前也是讀書人家,但顧家娘子時運不濟,年喪夫,靠著一腔剛烈和一手出眾的綉活兒獨立支撐門庭,辛苦養大兩個兒子,大兒子迫於生計丟了讀書一途,給人做賬房謀生養家,因其家貧,二十五六的人了至今尚未親;小兒子是出名的書癡,小時候撿到一張有字兒的紙片都不會放過,若是看到人家讀書,就癡癡地站在一旁看,若是你答應借書與他,讓他你親祖宗都不為過。
陸緘怎會與這樣的人認識,還結好友的?陶舜欽看著陸緘正在叩門,略顯單薄的背影略有所思。
許久,門才開了,一個二十來歲,皮蒼白的青年一手握著卷書,低著頭,眼睛幾乎粘在書上,一手按在門上撐著門,看也不看人:「找誰?」
這也太投了,陶舜欽由不得暗嘆了一聲,只見陸緘含笑道:「顧兄,是我。」
那青年方才抬起頭來,瞇了本來就不大的眼盯著他看了好一歇才算是確定了人:「回來了?我娘給你們在灶下留了飯。」隨即又瞇了眼睛,長脖子去看陶舜欽。
這顧書癡看書眼睛都快看瞎了吧?陶舜欽有種衝,很想出兩手指,替他把上下眼皮子給拉開,好容易忍住了笑道:「顧小弟,你可還記得我?」
顧書癡名顧儉德,從前顧家大娘替陶家做針線活的時候曾去過陶家,自然也識得陶舜欽,聽了這聲呼喚也不以為然,瞇著眼睛笑了笑,行禮道:「原來是陶大老爺,您老來此有何貴幹?」突然想起什麼來,臉就變了,下意識地把手裏的書往後一藏,不滿地看著陸緘:「陸兄弟,你……」
陸緘曉得他擔憂什麼,忙笑道:「放心,我只是來拿點東西,還要在這裏住。」
顧書癡鬆了口氣,隨口吩咐長壽:「你自家燒水替你主子招呼客人,我還要看書……」言罷頭也不抬地捧著書徑自進了屋。
陸緘與陶舜欽相視而笑,陶舜欽隨手指了指顧書癡:「你怎會認得他的?」
陸緘微微有些不好意思:「他也去太明府應試了,眼睛不好,被人捉弄,有人賴他書……」
不必細說就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陶舜欽點了點頭,走進陸緘的房間四打量。不過一張狹窄的床,一張桌,一盞燈,一把凳子而已,傢都不曾上漆,卻被洗得乾乾淨淨,靠牆放著兩隻箱籠,箱籠緻,想來是陸緘的行李。果然乾淨清凈整潔,舒爽卻未必。
陸緘也不避他,打開箱籠取出一個包袱,雙手奉上:「您可要驗驗?」
陶舜欽笑看著他:「是否要寫個收條與你?」
陸緘的臉紅了,輕輕搖頭:「您怎會瞧得起我這區區百兩黃金?」
陶舜欽哈哈一笑,下往外一擺:「走,拿上去我家。」
出了顧家,陶舜欽方道:「兩筆生意,糧食和香葯,糧食穩賺不賠,但香葯卻是要擔風險,但這個的利潤更大。你是要各做一半呢,還是要只做糧食?」
陸緘想起林謹容最先說的就是香葯,急著要買的也是香葯,便很肯定地道:「各做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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