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梨花白】

拍開泥封，清冽的酒香立刻在不大的雅間裏彌散開來。

店小二練地裝酒壺，再將梅子青的酒壺小心地放兌了熱水的暖罐之中。

“這便是敝店的招牌梨花白酒，”店小二一邊輕輕搖晃暖罐，一邊笑容可掬地說道：“淮李家的梨花白，六年前曾在賽酒會上奪過頭名。酒中加數味藥，最是強筋活。”說著將燙好的梨花白酒分杯中，依次送到了幾位客人麵前。

幾位行商模樣的客人接過酒杯，一起看向上座的兩位年輕公子。店小二也不由自主地順著他們的視線了過去。

這兩位公子上都穿著素青長袍，眉眼之間也頗有幾分相似之，看起來像是一對兄弟。年長的公子眉目英，顧盼之間著與他年齡頗不相符的圓沉穩的神氣，他旁那位妝玉琢般的小公子自從落座就一直擺弄著手裏的九連環，直到酒杯送到了他的手邊，才像被驚了似的，十分驚訝地問道：“你說這是梨花白？”

這位小公子一直低著頭擺弄著手裏的玩意兒，直到此刻方才抬起頭來。店小二一眼看過去便再也移不開視線，隻覺得這孩子的一張臉襯著雙又圓又大的眼睛，簡直比年畫上的招財子還要好看。

小公子正等著聽他的回答，視線落在店小二的臉上，神專注。店小二與他對視片刻，便覺得他眼中似有水波流，黑白分明得令人驚豔。當下不敢再看，低著頭回答說：“回公子的話，是梨花白。”

“不對吧，”小公子從桌上端起酒杯放在鼻端輕輕嗅了嗅，皺眉說道：“這怎會是淮李家的梨花白？你掌櫃來。”

店小二吃了一驚，“小公子這話可是在砸我們的招牌啊。”

小公子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關著門說話，不會影響你店裏的買賣。你隻管掌櫃的來，就說我有話要問他。”

店小二遲疑片刻，大概覺得這事兒自己做不得主，便匆匆退了出去。

座中數人相視而笑，一位滿臉胡茬的中年人笑道：“酒都燙好了三爺才覺出不對來，可見這玩兒確實誤事。”

小公子的臉一紅，正要替自己辯解，就聽旁長兄低聲笑了起來，“胡先生就別笑話他了，這兩年來，老三不是跟著五巖先生在深山老林裏住著，就是跟著您二位鑽在酒窖裏沒日沒夜地忙活。好不容易能出來走走，就任他玩兒吧。”

聽了這話，小公子條件反一般開始覺得全上下筋骨酸痛。放下手裏的九連環，一邊歎氣一邊了自己的肩膀，自嘲地笑道：“胡先生還笑話我，也不想想我這兩年過的……隻怕被差下在大牢裏的犯人也比我舒坦些。”

被稱為胡先生的中年人嗬嗬笑了起來，“你這孩子，你知道我笑你，你怎麽就沒聽出來我是在誇你？你不信問問老章，背後我還誇過誰來？”

小公子一雙水灩灩的大眼睛立刻向他旁邊那位頭發灰白的老者，被稱為老章的老人家笑著搖了搖頭，“不是他，我也要誇你呢。三爺年紀雖小卻吃得了苦，雖然是……依我看可比二爺出息多了。”

小公子看了看自己的長兄，兩個人的臉上都流出無可奈何的神來。

雅間的門推開，一個材高大的中年人急匆匆地走了進來，後還跟著剛才侍酒的那位店小二。

“在下公孫重，”中年人衝著座中客人拱了拱手，“聽店裏夥計說，幾位貴客對小店的水酒不滿？”

“不滿倒談不上，”小公子見兄長和座中人都拿眼看著自己，便做了個“請坐”的手勢，笑嘻嘻地說道：“不過，公孫先生，你這酒確實不是淮李家的梨花白。”

“哦？”公孫重倒也不惱，心平氣和地反問道：“此話從何說起？”

“聽說公孫先生的宜樓在各地都有分號，”小公子打量著他，眼神格外專注，“生意做的這麽大，一定聽說過淮顧家的‘霜滿地’了？”

公孫重臉微微變了，“這個……”

“顧家的霜滿地和李家的梨花白釀製時都加了藥材，”小公子淡淡瞥了他一眼，邊勾起一淺笑，“、香、味免不了有幾分相似的地方。不過，兩家的方子不同，酒醪中添加的藥材也不同，霜滿地涼，梨花白熱……我說的沒錯吧？”

公孫重頗有些尷尬地笑了起來，“小公子倒是個行家。”

小公子抿一笑，又說道：“要說淮顧家的霜滿地，倒也是近年來難得一見的佳釀，伏天裏用冷水之湃過之後飲用堪稱絕妙。不過，這霜滿地一經加熱，藥氣反倒過了酒香，生生糟蹋了好酒。”

公孫重額頭已是見汗，“這個……”

“顧家可是皇商，財大氣，頗有勢力哦。”小公子瞥了他一眼，帶著點兒惡趣味的神輕笑了起來，“吶，你這店裏非要拿霜滿地當梨花白來賣，顧家的人要是知道的話……”

公孫重忙陪著笑說：“這家分店初夏開張，管事的自作主張進了許多霜滿地待客。天一涼便有些……因此……”

小公子笑著搖了搖手，“我們是外人，你生意上的事兒我們不便說什麽。不過不可再冒用淮李家的名頭了。”

公孫重微微一愣，“莫非公子……”

“不錯，”小公子笑道：“我們便是淮李家的人。”

公孫重連忙起行禮，“在下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他這一多禮，座中客人隻得站了起來回禮，連稱不敢當。

“我這店裏上月剛進了李家酒窖的桃花釀，”公孫重轉頭吩咐後已經聽呆了的店小二，“告訴廚房，上兩壇桃花釀來。”

“慢，”小公子喊住了正要往外跑的店小二，轉頭著公孫重笑問道：“我們特意挑了宜樓歇腳，可不是為了喝自家的酒。我聽說宜樓在蜀地也有分店，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公孫重直了後背，神間頗有些自得之，“宜樓十八家分號，蜀地有兩家。”

小公子雙眼一亮，“蜀地清酒，你這店裏有沒有？”

公孫重微微有些錯愕，“小公子也知道蜀地清酒？”

小公子笑嘻嘻地說：“《太平覽》引《郡國誌》說：南山峽峽西八十裏有鄉村，善釀酒，故俗稱鄉村酒也。《水經注·江水》也說：江水又東為落牛灘……江之左岸有鄉村。村人善釀，故俗稱鄉清。不知這鄉清酒……”

公孫重哈哈笑道：“郡的名酒除鄉清外，還有板楯蠻的清酒，較之鄉清酒味更加清醇。”

小公子雙眼頓時一亮，“聽說板楯蠻發源於渝水，曾助秦昭襄王殺白虎，平定廩君人叛。秦昭襄王為嘉獎板楯蠻曾與之刻石為盟。秦犯夷人，要納黃龍玉一雙；而夷人犯秦，納一鍾清酒則可。這味清酒……先生一定見過吧？”

“何止見過，”公孫重瞇起眼，洋洋得意的神頗像一隻驕傲的老貓兒，“在下曾在蜀地居住數年之久，這兩味清酒自然不會錯過。”

小公子忙問：“其味如何？”

公孫重搖頭晃腦地說道：“口綿甜，辛而不辣，餘香清冽，”

小公子不知不覺流出幾分饞涎滴的表來，“先生店中可有？”

公孫重微微瞇起雙眼，神頗為躊躇。

座中幾人對小公子的反應似乎已習以為常，含笑看著這頗有趣味的一幕卻並不話。

“怎樣？”小公子見他一直閉目沉思，忍不住催促，“我可是繞了好大一個圈子才跑來你這宜樓的。剛才那夥計還拿話晃點我，說沒聽說過宜樓有過什麽蜀地清酒……是不是先生舍不得？”

公孫重眼開一線，搖了搖頭，“倒不是店裏夥計有意瞞著客人。公子想想看，這酒先要派人去夷人手裏收來，再跟著車隊一路運回來，這得下多大的本錢？縱然有，也是自家人留著用了，哪裏舍得拿出來待客呢？”

小公子眨了眨眼，雖然覺得他說的頗有道理，可是到底有些舍不得就這麽丟開手。擺弄著手裏的酒杯想了想，又說：“吶，你拿霜滿地假冒梨花白也不知多久了，看在我沒有去府告發你的份兒上，你也該把我當做自己人了呀。”

公孫重愣了一下，像是沒料到小公子會突然說出這般耍賴的話。座中其餘的客人卻都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思∞兔∞在∞線∞閱∞讀∞

小公子笑瞇瞇地看著公孫重，“就當是你賄賂我好了。要不然……”

公孫重眼珠轉了轉，“要不然就如何？”

小公子瞥了他一眼，神頗有些意味深長。

公孫重開始低頭掐指頭。

“你這是做什麽？”小公子好奇地問道：“不會是在掐算自己到底假冒了多日子吧？”

公孫重頭也不抬地說：“我是在算日子。看老東家派去蜀地的車隊什麽時候回來。”他裝模作樣地掐了幾下手指，“按腳程算，再有半個月……一個月……”

“到底多久？”小公子有點心急了。

“這樣吧，”公孫重斟酌片刻，緩緩說道：“公孫重既然欠著公子一個天大的人，一旦車隊回來，我立刻讓人送兩壇清酒到公子府上如何？”

“當真？！”小公子又驚又喜。

“買賣人，一言九鼎。”

“好個一言九鼎，”小公子兩眼直放，“那就說定了，你讓人送到淮李家，就說找李三。回頭我重重謝你。”

“好說，”公孫重眼中閃，“能結識三公子這樣的朋友，公孫重深以為幸。”

一番推杯換盞之後，彼此的稱呼已經由三公子、公孫先生變了李老弟和公孫大哥。公孫大哥將酒足飯飽的李老弟一行人送出宜樓外，目送車馬消失在了長街的盡頭，臉上的表仍有些依依不舍。直到後傳來悉的腳步聲，公孫重才下意識地抹了把臉，恢複了平時波瀾不驚的模樣。

“怎麽，舍不得？”

公孫重皮笑不笑地回彎了彎腰，“哪裏，哪裏，羽公子多慮了。”

後的白公子冷哼一聲，“我倒不知公孫重是這麽朋友的人。”

公孫重斜一眼車馬離開的方向，微微歎道：“朋友倒不至於，不過這個娃娃確實好玩得很……”

“不但好酒，而且懂酒，”羽公子冷冷笑道：“正對了公孫先生的胃口啊。”

公孫重後知後覺地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公子特意囑咐管事的拿霜滿地出來，該不會是想……試探他們？”

羽公子順著他的視線了一眼長街盡頭，轉往回走。公孫重連忙亦步亦趨地跟上。就聽他緩緩說道：“試探倒說不上，不過是……想找個機會跟淮李家套套罷了。”

“我看那位大公子也不簡單，”公孫重仔細回憶席間那位大公子的神態。

“年紀輕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