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提前一年恢復高考,費霓有別的機會改變命運,就不會跟方穆揚結婚。
費霓是家里第三個孩子,打小不好,大哥二姐都慣著,三個人分一個蘋果,一個人就要吃一半。
哥哥高中一畢業就隊去了蒙,本來他可以頂替父母進廠的,但他舍不得兩個妹妹吃苦,父母就兩個進廠名額,他得留給妹妹。費霓的二姐頂替爸爸進了紡織二廠,過了兩年,費霓頂替媽媽進了禮帽廠做帽子。
費霓工作后,每月的工資糧票除了給家里伙食費,剩下的都攢起來。遇上認識的蒙知青回鄉探親,就把之前攢的錢和糧票拿出來,去商店買普通餅干,論斤買,分開裝,一斤一個鐵罐,罐子用做好的新服包著。剩下的地方糧票也換全國糧票,請人隨餅干服一起給大哥捎過去,還心地給大哥捎了新巾和香皂,讓他洗臉用。大哥每次來信,都說他能吃飽,不要再帶餅干給他了,周圍一堆死鬼,還不夠分的;糧票也不要給他,他自己有飯轍;服更別寄了,一年也洗不了幾回澡,好服純屬浪費。
大哥當知青的第六年,費霓的二姐結婚了,和紡織二廠的一個同事。爸媽都沒意見,只有費霓不同意,怕二姐嫁過去吃苦,姐夫是家中獨子,父親早年就沒了,和一個癱瘓老娘住在筒子樓的一間小房。
二姐說有比什麼都重要,費霓說是神層面的事,不和他結婚也可以一直想著他,但的不能和癱瘓的老太太常年住在一間房。費霓這套神質分離理論并沒打至上的二姐。二姐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樣,發現了小妹藏在清純面孔下的勢利。
二姐還是和會計結了婚,費霓用攢下的布票買了一塊布料,那料子一直想買又舍不得,如今一狠心買了,和之前收藏的扣子做了一件連和一件襯衫,作為二姐的新婚禮。
原先一家五口在十幾平米的筒子樓,一間房被隔兩間,費霓上了初中,家里就開始按別分房間,、二姐、媽媽住在里屋,爸爸和大哥住外屋。大哥隊二姐結婚后,家里終于不那麼擁。父母心疼小兒,把里間讓給了單獨住,老兩口住在外面。
廚房和廁所公用,去水房洗個服周圍也是一堆人,在人群中沉默是一件很奢侈的事,費霓被學會了和人寒暄。
最不了的是菜籽油和豬油混合的味道,每次晚飯時間,這味道都要從過道飄進來,鉆進的鼻子。
只有書能給一些安。書店賣的書也就那幾種,從收廢品的老爺子那里淘來了大學課本,翻爛了以后就開始背詞典。英文詞典和俄文詞典,甚至能從例句中找到趣味。有一次,竟從一堆廢品里發現了莎士比亞。看書是唯一的樂趣,書里并沒黃金屋,即使從小到大從沒考過第二名,但推薦工農兵上大學,就是沒的份。天一亮,還得在禮帽廠日復一日地做同一個樣式的帽子。有時想,還不如隊下鄉,至鄉下很大,不會這麼。
宣傳里說,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聽說鄉親們并不歡迎知青們去鄉下和他們搶糧食吃。的大哥在鄉下連溫飽都是個問題。大哥已經隊七年了,回城沒有任何指。給大哥寫信,讓他好好努力,爭取拿到工農兵推薦學的名額。
不上班的時候,費霓除了看書,都在踩紉機幫人做服。用掙來的錢和換來的布票,給母親二姐做了一件的確良襯衫,幫父親買了兩雙尼龍子,還給大哥做了一條布拉吉,讓他帶走送給村支書的兒,以加大獲得推薦學的幾率。把洗發水雪花膏香皂都留著讓大哥送禮,自己用皂洗頭。
廠里領導跟談話,說有機會調到廠辦。后來就沒信了,是有人調到廠辦,財務科科長的兒——一個把“澄澈”念“登轍”的人。再過了些日子,科長兒被推薦去上大學。費霓繼續在禮帽廠做帽子。
自從取消高考后,大學里多了許多只有小學文化程度的半文盲,費霓忿忿地想。但如果讓和這些半文盲去當大學同學,樂意之至。
并沒人給這個機會。
盡管會英俄兩門外語,會背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還自學了微積分,也沒人推薦去上大學。而如果別人知道在看莎士比亞,反而會將作為落后分子的典型。
在報紙上看到有一個孩子,兩年里一直堅持在工作之余護理同廠意外致殘的青工,孩子在廠里評了先進,獲得了推薦上大學的資格。
費霓并不是一個高尚的人,但如果能去上大學,也愿意盡心盡力自費去照顧陌生人。
厭倦了每天都做帽子,那不是想要的生活。
費霓想起方穆揚,也評上了先進,決定去醫院看看的同學。
在和方穆揚做同學的時間里,費霓并不喜歡這個人。那幫子弟里,他其實是最有平等意識的。別的子弟嘲笑工人家庭的孩子沒見識,讓方穆揚別跟他們一塊混,他能直接把話頂過去,說我太姥爺當初也是個撿破爛的,最純正的無產階級,你跟這兒看不起誰呢。他整天以撿破爛的重孫自居,讓人忽略了他父母的職業,他的姥爺曾是大資本家,他爺爺是大儒,往上翻五輩,都是有名有姓能上教科書的。
他認為大家都是一樣的,但其實并不一樣。雖然方穆揚的服時常有窟窿,遠沒費霓的服干凈整潔,甚至他爸媽為了讓他驗生活,連派發的零花錢都比不上費霓,但他可以跟這個國家最好的畫家之一學畫,教他拉琴的是樂團的首席,他能看到特供的部電影、部雜志以及各種外面的書,去只對數人開放的友誼商店買東西。
這種特殊化只持續到方穆揚小學畢業,他的父母被劃了□□,他也了□□子,并沒人因為他太姥爺曾經從事拾荒行業就把他劃歸無產階級。
方穆揚不再強調他來自普通家庭,普通家庭了他高不可攀的對象。
方穆揚和費霓一樣也有一哥一姐,兄姐都比他幸運,沒怎麼被波及,哥哥在核研所工作,屬于缺人才,姐姐廢除高考前已經在讀大學。而他分不好,不能上大學,不能當兵,不能進廠,初中沒畢業就下了鄉。
轉機出在半年前,方穆揚休探親假,因為無親可讓他探,暫住在別的知青家,正趕上特大暴雨,倒了許多小平房,他在大雨里救了好幾個人,自己卻被砸傷。
他因為救人了先進,還上了報紙。
費霓和以前的同學去看他一次,看他的人太多了,隔著好幾層人,連他的臉都沒看清。
這次費霓去醫院,買了桃當禮,本來想剪幾朵花帶過去,又怕人說搞資產階級調。
病房比想得要冷清得多。
這個城市每時每刻都在產生英雄,不可能每個人都記著他。他原先在的醫院病房太俏,上個月轉到了這家小醫院,自己住一間。
病房里只有他們兩個,他的朋友不在。費霓得已近距離看清方穆揚的臉。本來想把桃送給他朋友吃,但來了半小時,也沒發現他的友。聽人說,方穆揚的友是工農兵大學生,這個推薦學的名額是方穆揚讓出來的。
費霓并不信這種說法,不信方穆揚這種出在救人前會有人推薦他上大學。
費霓問護士這段時間有人常來看方穆揚嗎。
護士說沒有。
又問方穆揚的朋友呢,護士說沒聽過他有朋友。
費霓猜,應該是掰了,要是有,就算工作日忙,周末也該來看看。
很明顯,最近這段日子,護士也對他疏于照顧。他的頭發和指甲太長了,胡子也該刮了。
想起那個評先進上大學的孩子。
第二天,費霓再來看方穆揚,帶了一把剪子,給他剪頭發和指甲,用爸的刮胡刀給他刮胡子。還帶了海鷗牌洗發膏,用醫院的臉盆幫他洗頭發。水不小心濺到他的眼睛,發現他的睫很長。做完這一切,又用香皂水浸了巾,幫他臉。他又變得好看了,雖然這個年代,一個男人長得好看,沒有任何用。告訴護士,之所以來這里,是被方穆揚的英雄事跡所鼓舞,愿意盡一切努力幫他醒過來。
從此以后,費霓每天下班就去醫院里做好人好事,周末也去。實在太想進步,太想當先進,太想上大學了。
為了看上去進步,和小布爾喬亞徹底劃清界限,這幾年沒給自己做過一條子,連頭發都剪短了。
沒人比更希方穆揚醒過來。
聽說植人也需要流,費霓每次去都給他讀書。都是一些很進步的書。把自己栽種的花移植到小花盆里,再用自行車運過來。病房窗臺上都是種的花,各種的長壽花。
漸漸醫院里的護士都知道了。知青辦派人來看方穆揚,費霓正在給方穆揚讀書,醫院領導向知青辦的人介紹了費霓的人事跡,大家都很。但的照顧沒有取得實質效,還是沒有評先進的資格。
來看方穆揚的人不多,有兩個漂亮人令印象深刻。
一個是他的姐姐,臨走前拿出兩百塊錢給。費霓說不要,能夠照顧方穆揚這種英雄就是最大的幸福。說得很真切,對方信了,好久才對費霓說:“他能有你,真幸運。”
費霓覺得現在躺著的方穆揚一點兒都不幸運。
另一個是他的朋友,說前友可能并不確切,沒準方穆揚醒來,他們就又可以和好如初。被憂傷籠罩著,站在窗前,很像費霓看過的一張法國不知名畫家畫的人畫。費霓問這位前友,方穆揚以前都喜歡什麼書和音樂。讀的書都沒有效,應該讀點兒他聽的。沒有得到任何回答,這時才知道自己問錯了,他喜歡的應該都是毒草,說了等于代罪行。
送走朋友,費霓開始給方穆揚剪指甲,兩天不剪,又長出來了。他的手又瘦又長,大概是經常在鄉下干農活,糙了許多。邊給他剪指甲邊跟他說,這個冬天實在太冷了,門口結的冰很厚,今天來看他前還倒了,磕掉了好大一層皮,可這樣還是要來看他。實在太想進步了。今年二十二,如果不被推薦上大學,五十二還要在禮帽廠做帽子。
做帽子也很榮,但一點兒都不適合做帽子。想去上學。
說著,的一滴淚落到了方穆揚的眼睛里,費霓拿手指去,到他的長睫。對他說:快點醒吧,要不你朋友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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