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姨媽聽了姐姐言語,不覺雙目泛紅,低聲說道:“也隻好走一步是一步了,我們還能怎樣呢?隻是苦了雪妍,出了那樣的事,連婆家也不好尋。我們遷回來,也是離了那地兒,好與尋個人家。”
原來這章姨媽早年間蒙父母之命,嫁與了京中一位章姓秀才。兩人育有一,名喚雪妍。那章秀才家財不富,但為人卻知上進,於昌順六年考中了進士,為朝廷選派往一富庶大縣為縣令。因他才幹平平,在任數年並無什麽實在功績。然而好在此人並無什麽大誌,雖是敷衍差事,倒也並無勞民傷財之事。隻是去年年中,朝中忽有人上本彈劾其貪墨賄,更有帷不清等事。上頭派了巡察下來,竟大半屬實,上報天聽。依著本朝律例,就要送問。這章縣令上躥下跳,使了無數銀錢,說了許多人,方才免了一場牢獄之災。但那丟罷職卻是免不得了,這數年來積攢的宦囊也就倒了個罄盡。
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夫婦二人早年間曾在那任上縣中替雪妍小姐覓了一門親事。那戶人家本姓劉,雖非什麽豪門巨富之家,也是個清淨守禮的門第。那孩子亦是個溫文俊秀之人,本是個門當戶對的好親。豈料去年三月,那姓劉的孩子忽然染惡疾,又被個庸醫診為熱癥,下了大寒的虎狼之藥,外傷了元氣,竟而就此一命嗚呼。這雪妍小姐不幸就做了個門寡,原也是一樁慘事。
然而坊間無知之輩甚多,聽從那有心之人的調弄,漸漸便說起這雪妍小姐命數太,方克六親。起初聽信之人也還不多,落後見章家遭逢事,弄到如此狼狽境地,便都不由不信。章家夫婦為免禍已是焦頭爛額,又哪裏有力量再去救兒的名聲。這般一來二去,那縣裏竟至謠言四起。章家再要替兒說親,那方不是說齋方非偶,便稱年貌不匹。
好好一個家小姐,竟弄到無人肯娶。這雪妍小姐自也是養大的,哪裏得了這等閑氣。在家上了幾回吊,都被家人救了下來。見尋死無,就賭誓不嫁,換了裝,誓做未亡。章家兩口心中雖不願,卻也不敢強,私底下商議了幾回,皆覺還是離了那是非之地方為上策。兩個打定了主意,就進京投奔而來。
那章秀才家中傳到他這輩隻得他一人,族中雖還有幾個叔伯兄弟,卻也是久不往來了,那是指不上的。章姨媽自知親姊嫁了個步兵衙門的主簿,家中近年來又頗過得日子,便想來求姐姐照拂。
此事前番早已書信告知,陸家上下皆知其,自然無需多言。
當下,柳氏見神慘淡,便道:“既如此說,你便安心在京裏住著。橫豎有親戚在,還能你們三口死不?別的我不敢說,外甥兒的事便在我上了,你自管安心便是。”那章姨媽見姐姐兜攬,便收了眼淚,連聲道謝。
眾人坐了一回,陸紅姐四下看了看,便問道:“咱們說的熱鬧,卻怎麽不見雪妍表姐?”柳氏見問,便道:“適才你姨媽領著去拜見老太太,老太太留了在房裏說話,還沒放出來呢。”說著,就似有若無的看了夏春朝一眼。
正說話間,隻聽外頭一陣子響。杏兒守在門上,聽見靜,往外瞧了一眼,便向裏說道:“章姑娘來了。”一麵就打起了簾子。
夏春朝隻見外頭進來一二八佳人,容長臉麵,長挑的材,眉不畫而翠,不點自朱,白眼明,頰上逗幾點微麻,一素服,麵上無妝,卻自有一天然的風流態度。
這章雪妍進得屋,先到柳氏跟前道了個萬福,低低問安。柳氏連忙扶起來,又笑道:“這是你表妹,你們小時一道玩過,多年不見隻怕也不記得了。這是你表嫂,你卻不曾認得。你們且見見。”語畢,夏春朝同陸紅姐便連忙起,這姊妹幾個見禮不提。
章雪妍見這姑嫂兩個皆生的人風流,表嫂夏氏尤其出眾,想起適才陸賈氏的言語,不由心中微黯。麵上卻不帶出,隻是依禮寒暄。
夏春朝初見此,未有預備。好在丫頭珠兒十分伶俐,一見此景,不消吩咐,趁人不察徑自小跑回屋。告知寶兒拿鑰匙開箱子,自作主張,取了兩匹綾羅尺頭,包了拿到上房來。
原來夏春朝這兩個丫頭,寶兒專管簪環,珠兒則是日常跟隨見客。今兒因上略有不好,故此沒跟去上香。
珠兒捧禮回至上房,夏春朝接了過去,親手遞與章雪妍,又笑道:“頭回見妹妹,不曾預備,單寒了些,勿要見怪。”章雪妍雖知這見麵禮是不好推的,還是力辭了一回。還是柳氏說道:“你嫂子與你的,你就拿著罷。不值什麽東西,短了的,姨媽改日補與你。”章雪妍連忙陪笑道:“姨媽說笑了,表嫂恩賜,我心中戴尚且不及,又怎敢爭奪嫌?隻是我遠道而來,就領此等厚禮,似有不妥。姨媽既如此說,外甥便卻之不恭了。”言畢,方才將禮收下。並無隨侍奉的丫頭,便自家捧了。
柳氏見狀,便說道:“你們如今竟連個邊服侍的人都沒有了不?”章姨媽賠笑道:“因前頭那場禍事,我們已是散盡了家財。連著進京的路費盤纏,也是賣了我的妝奩方才湊起來的。我們如今哪裏還能蓄養婢仆?我同雪妍隻合用著一個老媽子將就罷了。”
柳氏聞言,便歎氣道:“這怎麽呢?咱們有了春秋,也就將就過了。雪妍年紀輕輕,邊沒個服侍釵梳的人怎麽行?”說著,就向夏春朝道:“眼下就去買呢,一來不見得就有現的;二則那人牙子家裏出來的,不知幹淨不幹淨,又不知有什麽病。我素日裏瞧著,你邊那個寶兒倒好,伶俐懂事。勇哥兒不在家,房裏如今就你一個,沒那許多差事。你就寶兒去服侍雪妍,待改日有了好的再補上就是了。”
夏春朝聽見婆婆要自己的陪嫁丫頭,連忙笑道:“表妹沒有使喚的人,原不該吝嗇。隻是寶兒年紀太小,平日裏隻是淘氣,恐到了表妹邊惹出什麽故事,反表妹煩心生氣。再則,如今雖勇哥兒不在家,鋪子裏並莊子上的事卻多,我一人常有想不到的地方。這個珠兒又是個丟三落四的脾氣,倒是寶兒還能提點著我些。表妹缺人使喚,這兩日我便後街上的人來,揀好丫頭買與表妹便了。”
章姨媽聞言,便向柳氏笑道:“原來姐姐府上,已是兒媳婦當家了。姐姐有了年紀,家事都不大管了罷?”柳氏見媳婦兒當眾駁了自己的吩咐,心中頗為不悅,當著人前也不好發作,隻是說道:“近些年來,我神越發不好,這些事就都不大管了。這些小輩們雖不,卻也該他們曆練曆練,所以家中小事我都不大問的。但一個丫頭,我還做的了主。”說著,又向夏春朝說道:“我知道那是你的陪房,又是打小兒在你邊服侍的,你心裏舍不得。然而遠客到來,自然要盡一盡地主之誼。你也別心疼,一個丫頭罷了,什麽好的?你且寶兒去服侍你表妹,我自己拿錢與你買丫頭!”話罷,更不等夏春朝言語,便一疊聲人去傳寶兒來。
夏春朝雖不願,卻又不能頂撞婆母,隻得緘口不言,將手中的帕子扭做一團。頃,陸紅姐起笑道:“母親倒也是的,想著那時嫂子沒來咱家時,咱們又哪有什麽侍奉的丫鬟?如今倒講究起來了。表姐沒有使喚的丫頭,該幾兩銀子外頭買去就是了。嫂子既然事多離不得那兩個丫頭,母親又何必要呢?這鋪子裏的買賣並莊子上的營生,樁樁件件哪一件能離得了嫂子?母親今兒要了的丫頭去,一時沒了趁手的人,明兒發錯了簽子又或算錯了賬,豈不是咱們一家子吃虧?”這一番話,已是點明陸家家財皆是夏春朝所賺。
柳氏見兒當麵使了絆子,雖然慍怒尷尬,卻不好說什麽,隻是斥道:“你這丫頭,倒派起我的不是來了!大人在這裏說話,你一個小孩兒家弄舌,誰教你的規矩?!你嫂子不是這樣小氣的人,你也不必替心疼。”這言語,便是要立著夏春朝自己甘願讓丫頭出來。夏春朝卻隻是坐著不語,如塊木頭一般,鹽醋不進。
章姨媽見這家母倒拌起來,連忙來勸。那章雪妍卻起聲說道:“姨媽惜,我心裏自然知道。然而我初來乍到,並沒有要表嫂丫頭的道理。姨媽還是收了言語,不要表嫂為難。”
柳氏見有了臺階,自然移船就岸,點頭道:“難得你這般懂事,到底是詩禮人家教養出來的孩子,不比那些小門小戶出的子,一點子小事就像割了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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