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他是太學生,幾年來都他狀元。
今天並沒有幾隻貨船來,店裏隻有兩三個力夫聚在另一邊悶頭喝湯吃餅,隻聽得到一陣稀裏呼哧聲。店主照舊例先端了一大碗煎茶來,笑著道:“過幾日就要發榜了,大夥兒都說宋狀元這回保準真的狀元!”
宋齊愈笑起來:“多謝單老哥吉言!我借你的那些錢,恐怕還得過一陣子才能還得上。”
單十六連擺著手說:“那值得了什麽?狀元郎能用我老單的錢,這榮耀到哪裏買去?再說,等你中了狀元,還會缺錢?”
宋齊愈笑道:“那我真得中個狀元才。”
“這還有什麽真假?不但我們一班兄弟這樣說,滿京城都傳宋一、章二、三不管呢。”
“哈哈,這話怎麽說?”
“這話是說——宋狀元第一,您的好友章該第二,至於第三,願選誰選誰。”
宋齊愈聽了大笑起來。這時店裏又進來兩個力夫,單十六便去招呼,宋齊愈獨自喝著茶,笑了一陣。殿試已完,苦讀生涯也就此結束,至於能得第幾,他並不怎麽介意,反倒不願被選為前三,登高人易妒,名顯麻煩多。何況看當今時勢,也並非有為之時。
本朝名臣中,宋齊愈最欽慕王安石。王安石在英宗朝時就已名滿天下,曾上萬言書,針對時弊,初言變法,卻未被重視,因此屢次推謝館閣之召,寧願在州縣中任些實職,為一方興利除害。直到神宗繼位,他知道神宗乃大有為之君,才慨然應召,果然深重,升任宰相,全力推行新法。農田水利、青苗、方田、均輸、保甲、保馬、市易、免役、免行錢……諸項新法次第推行,天下為之一變。
隻可惜,五十多年來,神宗、哲宗力主變法,都半途而廢,中間隔了兩位太後,相繼垂簾聽政,恢複了舊法。
當今天子繼任之後,先是主張建中,希新舊兩法能持中求和,但隨即便重用蔡京,繼續推行新法。這次殿試,天子親策題目,似乎對新法已經失,又要在新舊之間尋求折中。今年重行科舉舊法,便是先兆。
對於新法,宋齊愈始終堅信不疑。這些年他眼見國家積弊越來越深重,不變法,隻能危亡。在他看來,病不在變法,而在新法推行不力,不當。
在殿試卷文中,宋齊愈以滔滔數千言,力主這一點。但他知道,就算天子讀到,哪怕認同此理,恐怕也不會再重視,更不會施行。不過,宋齊愈早已想好,當效法王安石,平心世,靜待其時,因此並不以為憂。
讓他憂的,是章。
回想起來,他和章幾乎事事相反——
出,章家是鄉裏巨富,他卻生於小農之家;,章持重沉穩,他卻生飛揚不羈;讀書,章重經文古義,他則重義理獨見;為人,章謙和謹慎,他卻灑落隨;至於政法,章主舊,他主新。
如此冰炭一般,竟能好友,而且自及長,形影不離,相近二十年。
最怪的是,一直以來,他和章竟很分歧爭論,一直暢談無礙,十分投機。以至於很多時候,雙方還沒開口,彼此已經知道對方要說什麽。直至到了京城,進了太學,兩人的分歧才漸漸顯出來。
早先在縣學、府學,宋齊愈始終覺得周遭人眼界太窄,除了章和鄭敦,難得找到其他相知。到了京城,宋齊愈頓覺心大開,天下英才豪雄匯聚於此,即便在市井之中,也常常能遇到不俗之人,聽到驚人之語,讓他如同魚江海一般暢快。
章到了這裏,友卻越來越慎重,話語也越來越短。他常說:“是非混雜之地,君子慎言慎行。與其一番閑談生煩惱,不如細讀兩行書。”
當初他們三人行住坐臥都在一,到了京城,各人都有了自己的新去,尤其他和章,爭執越來越多,共識越來越。漸漸越離越遠,最後隻剩一片界——東水八子每月的聚會。不同在於,這聚會於章,是太學之外最主要聚地,而對於宋齊愈,則隻是喜好之一。
上個月,八子又聚到一起,偶然論起新舊法,宋齊愈和章各執一方,引起八子爭論,那次聚會也就不歡而散。之後,兩人一直互相避開,在太學中偶然到,章也裝作沒見,低頭走過。
對此,宋齊愈並未太在意,來京城之後,他們之間爭執已是常事,君子和而不同,不論分歧多大,兩人始終都是知己,過一陣自然就好了。
直到殿試那天,章缺席,他才開始憂心,甚至慌。
這絕非章平素行為。然而,章不但錯過了殿試,且至今下落不明。
第八章梅花天衍局人心不得有所係。——程顥
趙不尤來到爛柯寺,見門額上寺名三個墨字,雄逸蒼樸,潤兼備,如從真卿《祭侄帖》中順筆寫出一般。他知道這是東水八子之墨子江渡年手跡,是年初新題的。
這爛柯寺原名鐵箱寺,寺很小,早先庭中連個銅香爐都沒有,隻用一個大瓦壇香。後來有個鐵匠還願,攢了些生鐵,打了一隻大鐵箱,捐給廟裏,當時的住持就卸去箱蓋,擺在殿前,權當香爐用。人們都它鐵箱寺,原來的寺名倒漸漸忘了。
看到“爛柯”這新寺名,趙不尤歎了口氣,這些年天下新法頻出,擾攘不寧,就連這小小一寺,一年之,寺名就改了三次。
當今天子崇信道教,認為佛教來自西域,道教才是華夏本宗,去年下了一道筆詔書,命天下的佛教歸於道教。佛改稱大覺金仙,菩薩為大士,僧為德士,尼為德士,寺為宮,院為觀。鐵箱寺也就改作了鐵箱觀。天下寺廟佛徒喧議了一年,今年朝廷隻好又撤了此令。
鐵箱寺原本香火就不旺,幾個寺僧索做了道士,去投奔其他興旺的道觀。寺名雖然恢複,寺僧卻沒了,大相國寺正好有個知客僧,甚有修為,和在京寺務司一位寺丞常談禪論道,那寺丞便讓他搬來這寺中,做了住持。
這僧人酷好下棋,古人因棋子分黑白二,將之雅稱為烏鷺,黑烏與白鷺,他便自號烏鷺。又想起晉代“爛柯”的弈棋典故——有個王質的樵夫山砍柴,偶見兩仙下棋,便在旁邊觀戰,看得迷。等一局觀罷,以為不過一個時辰,但看手中的斧柄,早已朽爛,這一局其實不知過了多年。“爛柯”兩字也就了弈棋的別稱,烏鷺便將廟名改為爛柯寺。跟著他的,有個小徒弟,也取名弈心。
趙不尤到爛柯寺,是來尋田況。
田況號稱“棋子”,除研讀儒經外,又癡迷於棋。他讀書隻為修,並不願去投考功名,家裏雖有幾間祖傳房宅,卻沒有田土,又不會其他營生。每日他就去大相國寺門前,擺個棋攤,立個牌子,上寫“一局五十文”,約人下棋。一天隻下三局,至今卻從未輸過。每天都能穩賺一百五十文錢,拿回去給妻子。食雖不贍,卻也聊以度日。他把每日這三局“糧局”,糧局之外,便四尋高手對弈。
剛才,趙不尤和鄭敦聊過之後,就近去了田況家,田況妻子說他上午就下完了糧局,回來吃過飯就去爛柯寺了,自然是去找烏鷺下棋,趙不尤便又趕到了這裏。
他剛抬腳走進寺門,烏鷺的弟子弈心迎了上來。小和尚認得趙不尤,雙手合十,恭然拜問:“趙施主。”
“弈心小師父,你師父可在?”
“師在後院中,蒼柏青鬆下。”這小和尚極詩文,經常順謅些詩句。
“田況先生可曾來這裏?”
“眼中得失忙,指尖黑白涼。”◇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趙不尤聽了,不由得笑起來,抬步穿過殿側窄道,向後院走去。
後院雖不大,因種了十幾棵蒼鬆翠柏,春天發出新綠,顯得異常清幽醒神。庭中央鬆柏間有一張石桌,烏鷺和田況正對坐著,桌上一副鬆木棋枰,枰上已布滿黑白棋子。
趙不尤輕步走過去,細看棋局,他於棋上並不很通,看了許久才看清戰局,烏鷺執黑,田況執白,黑棋本已要輸,但烏鷺最新一子下得極妙,不但一舉救活了右邊一片將死之域,還守住左邊一塊被攻險地,同時又形反擊,攻向對方要害。田況若應不好,就得大輸。
再看田況,盯著棋局,眼珠一不,手裏著一粒棋子,不停,看來苦思不得其解。
趙不尤雖然明知觀棋莫語,也不由得輕聲讚歎:“一招兩式,左右兼顧,妙!”
烏鷺聽到,微微一笑,抬頭問詢:“趙施主。”他穿灰僧袍,眉高鼻尖,近似胡人長相。
田況也抬頭了一眼,心顧著戰局,隻問候了句“不尤兄”,便指著那粒黑子道:“若隻是一招兩式,也好辦,你再仔細看看?”
趙不尤向棋枰,又看了許久,大驚道:“果然!看似守式,其實是攻,看似是攻,其實又是守。每一式都是兩式,一招共四式!”
田況指著棋局道:“不止。這一招分三層,你隻看到兩層。瞧這邊,攻裏還含著救,他這幾目死棋若應不好就活了。還有這邊,你看出來是守,它還暗藏著攻勢,要拿下我下邊這一片——”
“那就是一招含六式。”
“這一招的妙全在一個‘’字,不論進或退,都留下假,極難察覺。我隻看破五,隻能消掉五式,最後這一式,卻又滴水不,原來前五式都是它的餌,一步步將我引進來,跌進它的埋伏,再怎麽都應付不來。而且這攻勢一旦得手,還將引出下一層危局,兵敗如山倒。罷罷罷,這一局我認輸!”田況將手裏那枚白子投進了藤編的棋籠,發出一聲棄城之響。饅頭一般的臉漲得通紅,這裏雖然十分涼,他卻滿額是汗,抬手抹掉。
“善哉。對弈一年多,終於贏一回。”烏鷺雙手合十。
“這一招,不是師父自己想出來的吧?”田況眼裏含著不服。
“田施主知我。這的確並非貧僧想出,是剛學來的。”
“從哪裏學來的?翰林棋院?祝不疑?晉士明?”
祝不疑和晉士明是當今翰林棋院的兩大國手。這幾十年來,獨占國手之名的一直是一位名劉仲甫的棋士,被譽為自唐代王積薪之後,幾百年來第一人。然而,最近幾年,祝不疑和晉士明兩人崛起於民間,先後戰敗了劉仲甫。現在劉仲甫已亡,祝不疑和晉士明兩人難分高下,同耀棋壇,都被召進宮中棋院做了棋待詔。
田況也曾被詔宮,但他托病辭謝,也從未和祝、晉兩人過手。滿京城的人都盼著他們三人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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