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東道余杭郡新至一位長安來的富商,姓王名堇,主營織染業。
據說“王堇”祖籍原在余杭郡,先輩至長安經商,有所就。見江南富庶,織造發達,水運便利,便預備回到余杭經營,將品銷往各地。
“王堇”在余杭落腳后,先去拜會了當地織造行會的行首,又在其引薦下,設宴邀余杭郡太守同飲。
晌午時分,浮白樓里,雅間擺著一扇紫檀木邊座嵌象牙雕屏,支摘窗外,落花流水,棹歌悠遠朦朧。
坐北朝南的主位后,掛有大幅的旭日東升圖,筆墨渾郁,群峰擁攢,云涌霧漫,地勢呈“聚寶盆”狀,蒼茫飛瀑匯往中央,東方一旭日生氣象,寓意財源滾滾,鴻運當頭。(1)
主位上坐著余杭郡太守,年近五十,姓陶名川,著陵公樣瑞錦圓領袍衫,大腹便便的富貴相。昂首而坐,眼珠子提溜一轉,不聲朝臨座的“王堇”看去。
見其一襲墨緞領闊袖長衫,袖口襟鑲松葉銀紋緄邊,若象牙,眉目清峻,似哪家矜貴公子。然而下頜廓鋒利,暗含凜倨,應是在商場沉浮爭斗,練出來的凌厲。
士農工商,以商為末等,但在商業發達的江南,并不盡然。尤其富商巨頭,陶太守為一郡太守,有時也要給三分薄面。
“王堇”畢竟初來乍到,陶太守只當他設宴籠絡自己,為日后謀一方便,倒也不太放在心上,只是見其如此年輕,氣度不凡,心下不免暗暗一驚。
裴策端然而坐,淡眼皮朝陶太守回,看到他目中的打量,泰然端起鏨花銀樽,輕掀薄道:“在下再敬陶大人一杯。”
陶太守后,侍立的仆從為其斟酒,在桌下遞出厚厚的紅封。陶太守瞥一眼漸漸斂袖間的紅封一角,抬眸復看向“王堇”,見他神澹靜,只道一句:“日后還需大人多多關照。”
陶太守呵呵笑著,口中連稱“好說,好說”,舉杯同他共飲。
陶太守另一側坐著行首之子蘇庭生。所謂行首,乃當地行會推舉出的代表,代一行商眾同府打道,財力地位自不必說。(2)
蘇庭生相貌俊秀,一雪白錦服,羊脂玉冠束發,儒雅里蘊藉風流。談吐舉止間,倒不見商人的油,卻也有七分練達。
浮白樓乃蘇庭生選定,酒過三巡,他安排了助興的節目。
輕薄的舞姬蹁躚而來,舞翩然如蝶翼,紗如霧,蘇庭生自若地任輕羅披帛拂面,隨手攬過有意靠近的舞姬,漫不經心飲下纖手捧來的酒。
陶太守顯然對此安排十分滿意,興致更高了些,醉眼迷離摟著舞姬,同“王堇”高談著自己在余杭郡的功績。
裴策不著痕跡地斂眉。在一名舞姬靠近時,一記眼神掃過去,漠然不含緒,將人懾得直直后退了三步。
蘇庭生漫然收眼底,似無意道:“倒是蘇某疏忽,安排的人不合王兄口味?”
裴策斂去眼底的寒凜,只隨口答:“人不喜。”
蘇庭生靜靜看他一眼,沒再說什麼。倒是陶太守豪宕一笑,調侃道:“看不出來,王公子還是個懼的。”
裴策毫不在意地一笑,再向陶太守敬酒,將話題揭過。雅間里脂香濃,舞姬,卻從始至終不能近他的。
直飲到日頭西斜,陶太守趴倒在桌上。裴策安排人送太守回去。
蘇庭生在桌上作陪,未飲太多,抬眼卻見“王堇”神清明,他可是實打實喝了整場。蘇庭生多看了一眼,施施然起告辭。
裴策輕撣擺起相送,暮映在他眉弓鼻梁,骨相絕佳,投下深邃的暗影。他著仆從扶陶太守踉蹌而去的背影,漆眸一點一點涼下去,面上沒有一分表。
裴策出了浮白樓,回到在此地購置的宅院。錦靴踏上青磚地,庭中熏風輕過,花落閑影。裴策未經思索,口便問了一句:“姑娘呢?”
侍衛隨在他后,小心翼翼地答:“回稟殿下,您說過,姑娘若愿意,可隨時出門逛逛。”
裴策了眉心。方才一時忘了,他確然答應了江音晚,他近日恐不得空,若覺得悶,可獨自出門逛逛。
雖帶著婢,暗中又有護衛相隨,但他不在邊,便是“獨自”。
且他還說了,江南富庶,商業發達,雖民風婉約,風氣卻較長安更為開放,子當壚賣酒亦非罕事。若帷帽遮面,便如異類。可不戴帷帽,自在地賞游。
前世今生,裴策骨子里的偏執從未變過,甚至變本加厲。然而他一步一步地努力學著,以愿意的方式相。
裴策獨自站在庭院,著空飛絮。斜拉長墨袍的影,他俊面寂和,眸底卻幽晦不可直視。竭力忍耐,負在后的手,漸漸握了拳,瓷白的手背,青筋鼓起。
他聲調沉冷,又問侍從:“姑娘是何時出門的?”
侍衛低著頭,只覺脊背生涼,著頭皮道:“稟殿下,大約未時初。”
眼下已近酉時。兩個時辰,晚晚怎還不歸?有這麼好逛?
*
江南的街巷,縱使無雨,亦自然氤氳著一水霧風。沿街白墻黛瓦,樓閣繡戶卷起珠簾,行人步伐緩緩,夕落進煙波。
江音晚從一間商鋪出來,畔跟著丹若和黛縈。丹若又提議道:“姑娘,不如去前面那間店鋪逛逛。”
江音晚隨丹若所指去一眼,是間布莊,裝飾雅致,店面敞闊,可以瞥見陳列滿目的綾羅綢緞。團窠寶相花,菱格瑞花,卷草蓮紋……或罩染而,或泥金彩繪。
然而店鋪之中,空無一人。
江音晚略無奈地苦笑。心中猜到,今日丹若和黛縈有意無意引著去逛的鋪子,皆是裴策在此購置的產業。無一例外,都清了場。
裴策雖允獨自出來閑逛,卻用這種方式,暗暗阻止同旁人有所集。
江音晚有些哭笑不得,這人,真是別扭。看一眼側的鋪子,懸著的匾額上書“染春林”三字,簪花小楷,秀氣端正,店出售胭脂水,生意熱絡,顧客頗多。
向丹若淺淺一笑:“我倒想挑些胭脂水。”
丹若張了張口,似說什麼,被黛縈輕拽袖攔下。
江音晚走進店鋪,未留意,后一道雪錦服的影,亦隨邁店鋪中。
江音晚目先掃過柜臺上展示的各口脂。都用致圓缽盛著,或薄瓷燙金,或銀胎琺瑯,檀,絳,櫻,茜……多樣的紅。
拈起一個掐琺瑯的小小圓缽,里面是山黎豆紅的口脂。掌柜見仙姿玉貌,穿戴不俗,親自過來接待,笑道:“姑娘的眼真好。”
江音晚視線從口脂移到掌柜面上,正淺笑應答,手上不慎一,小缽落。二人反應不及,眼看小缽就要摔落在地,江音晚微駭地低呼。
卻有一只修長手掌,斜刺里過來,穩穩將之接住。
白玉冠的年輕男子執著圓缽,緩緩直,生得俊秀白皙,眉眼如畫。他低眸向江音晚,溫聲道:“姑娘不必擔憂。”
丹若忙從他手中接過圓缽。白男子拱手低眉一揖,翩翩有禮的君子貌:“在下蘇庭生,無意唐突姑娘。”
江音晚微欠:“蘇公子多禮了。”
蘇庭生抬眸,忽而向江音晚的后,笑道:“王兄,竟在這里又見面了,真是巧。”
江音晚順他目回,看到裴策一襲墨袍,矜然而立。
他亦輕勾角,神卻極淡,平靜無瀾,一字一字道:“蘇兄,的確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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