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英醒來的時候,案邊的蠟燭隻剩下短短的一截。

石窟裏一片浮的黯淡燭。

上的不適已經消失，坐起，腕上微涼,低頭一看,一串佛珠籠在腕上，清涼明潤,似月華流淌。

這不是曇羅伽平時隨戴的持珠麽？

第一次在沙丘見他的時候，他手上就戴著這串持珠。

怎麽到手上了？

瑤英有些詫異,小心翼翼地取下持珠，拿帕子了,托在掌心裏，下榻起,繞出屏風。

曇羅伽背對著坐在案前書寫,背影端正,聽腳步聲靠近，抬眸細細端詳。

“可有不適？”

瑤英搖搖頭，盤坐下,道：“沒有不適,不過腦袋還有點昏沉。”

曇羅伽嗯一聲，“服了藥會如此。”示意抬起手腕,為診脈。

瑤英遞出手帕包著的持珠：“法師,你的持珠。”

曇羅伽收回手指,繼續書寫,溫和地道：“此珠名雪蓮花，佩戴冰沁,安神鎮定,公主時常夢魘,可佩戴此珠。”

瑤英喔一聲，剛才好像真的沒做噩夢，笑著道：“我記下了，回去讓老齊幫我尋一串和這一樣的……”

曇羅伽手上的作頓了一下，掃一眼。

瑤英被他看得愣住，和尚的意思是……要把這串持珠送給嗎？

這可是他從小戴到大的，如此貴重，送給這個不信佛的人，好像有點暴殄天……

正要婉拒，曇羅伽道：“戴上。”

語氣清淡，又有種不容拒絕的意味。

瑤英想了想，心中暖流湧過，一笑，不再和他客氣，低頭籠上持珠。手腕纖細，持珠繞了幾圈才戴穩，佛珠顆顆溫潤，戴在手上，仿佛真的有心安氣定的作用。

曇羅伽看著一圈一圈籠上自己的持珠，挪開了視線，指指一碗湯藥：“公主散過藥了，再用一碗收斂的湯藥。”

瑤英一口氣喝了藥，等著他寫完脈案，問：“法師，我沒什麽不適，可以回去了嗎？”

曇羅伽擱下筆，起，袈裟拂過書案。

“隨我來。”

瑤英忙起跟上他，到了門口，米爾奉上兩盞鎏金長柄提燈，曇羅伽接了，遞了一盞燈給瑤英。

提著燈，跟在他後，夜深沉，甬道前廊黑魆魆的，兩人穿過靜寂無聲的夾道和長廊，爬上石階，一級一級往上走，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級，石階越來越陡。

曇羅伽走一會兒，停下來等著瑤英，夜風吹他的袈裟，他立在石窟崖壁之間，垂眸看，麵容莊嚴，好像一尊從崖壁上的壁畫裏走出來的佛像。

瑤英氣籲籲，跟著他。

靜夜裏飄來一陣陣曠遠的鍾聲，兩人總算爬到了一高臺上。曇羅伽停在一佛塔前，合十跪拜，將手裏的燈放進佛龕裏。

他示意瑤英：“把燈放進去。”

瑤英學著他的樣子雙手合十，拜了幾拜，把提燈供進佛龕，和他的提燈並排放在一起。

氣氛肅穆，不敢高聲說話，回頭，小聲問：“法師在為我祈福？”

曇羅伽微微頷首，俯，在佛龕前的團上盤坐，閉目念誦經文。

瑤英退回他邊，和他一樣坐下，雙手合十，仰佛龕裏的神像。

空闊沉寂的佛塔神龕間，這小小的角落裏，兩人，兩盞燈，夜風習習拂，天地間似乎隻剩下他們二人獨對。

曇羅伽一直在誦經，瑤英不想打擾他，坐了一會兒，眼皮發沉，打起瞌睡。

燈燭燃燒，發出一聲清脆響，瑤英一個激靈，清醒過來，以為在平時上早課的大殿上，下意識起腰桿，大聲念了句阿彌陀佛，以示自己沒有走神。

一道目落到了上。

瑤英看過去，曇羅伽轉頭看著，神淡然，朦朧的燭火中，角似乎微微彎了一下。

曇花夜放，剎那芳華。

瑤英一時呆住，心跳陡然加快了幾分，等回過神時，曇羅伽已經轉過頭去了。

剛才他那一笑，仿佛隻是的錯覺。

曇羅伽念完了經，起，道：“米爾會送公主回去。”

瑤英還有些恍惚，跟著起，出了佛塔，餘掃到一片輝煌的燈火，腳步頓住。

對麵崖壁上開鑿的石窟麻麻，如蜂窩集，白天看去不覺得如何，此時夜深人靜，從山腳到山上，每一間石窟都點起了供佛的燈火，層層疊疊，點亮了整座山崖。

遠遠去，夜空下一片耀眼聖潔的金輝，宛如燦爛星河，璀璨奪目，蔚為壯觀，有種震撼人心的力量。WwWx520xs.com

瑤英看到景，下意識就去看曇羅伽。

“法師，你看，從這裏看，石窟真。”

立在石階旁，回頭朝他微笑，腳下是連綿一整片的金黃燈火，夜風吹起束發的彩絛，袂翻飛，姿曼妙，似天飛揚，綽約多姿的飛天神。

曇羅伽目移開，點點頭。

是啊，真。

米爾提著一隻燈籠走過來，送瑤英回去。

曇羅伽站在高臺前，負手而立，目送的背影融沉沉夜。

他在這片山崖下的石窟住了幾年，這片燈火盛景，他看過無數次。

年時的他曾跪在佛塔前，接師尊波羅留支的質問。

“羅伽，蘇丹古的份一旦暴，你將被萬人唾罵。你怕嗎？”

他堅定地道：“不怕。”

“你會後悔嗎？”

“弟子不後悔。”

波羅留支垂眸看他良久，神凝重，歎口氣，道：“羅伽，王庭曆代君主，隻有你從一出生就背負起佛子之名和振興王庭的重任……這條路，你注定要一個人走……假如將來你能遇到一個理解你的人，帶他來這裏。”

“為師希，他能一直伴在你邊，在你彷徨的時候，有個人陪伴你，你才能更加堅定。”

他答應了。

燈籠放出的一點微消失在無邊夜中。

曇羅伽著李瑤英離開的方向，默念經文。

不是沙門中人，不會像信眾或弟子那樣追隨在他邊，他今天帶過來，為誦經，完年時的承諾，告訴師尊，修行之路上，他遇到了這麽一個人。

隻是過客。

等米爾折返時，曇羅伽還立在長階高臺前。

夜風鼓滿他寬大的僧，他沐浴在清冷月華之中，俯視腳下巍峨的王寺和遠沉睡的聖城大小裏坊。

“明天把阿貍從園接回來。”

他該閉關了。

米爾應是。

……

第二天，緣覺給瑤英送來其他丸藥和藥材。

“醫者看過脈案了，添了些安神的藥，下次服用不會再像昨天那樣不適。公主收好了，記得按時服用。”

瑤英請他代自己向曇羅伽道謝，接了藥。

剛剛在寫信，袖子挽起，出手腕上的淺持珠，緣覺視線掃過，睜大了眼睛。

瑤英趕放下袖子，淩晨回來後就睡下了，忘了取下持珠。

“我時常夢魘，法師仁心，贈了這串佛珠給我。”

緣覺呆了一呆，盯著看了好一會兒，道：“這串持珠法不是尋常菩提，是一種雪蓮花的菩提子打磨的，每一顆都很珍貴，能夠集齊這麽多顆，十分稀罕。公主務必要隨攜帶，才能有安神的效用。”

說完，他皺了皺眉，王把之送給文昭公主，是不是不太妥當？

瑤英聽他說得鄭重，出了一會兒神，收起持珠。

既然這麽貴重，想必所有人都能認出來，那還是別讓其他人看見為好，可以隻在夜裏睡覺的時候戴。

緣覺走之前告訴瑤英：“王過兩天就要閉關，公主若有什麽事要請示王，記得來找我，我幫公主轉告，再遲幾天就沒機會了。”

瑤英謝過他。

不一會兒，親兵過來稟報：“毗羅羅的曼達公主讓人送了帖子過來，請公主去驛館一敘。”

瑤英接了帖子細看。

曼達公主在帖子上說，典禮那天親眼見踏火壇，深震，真心實意想幫達俘獲曇羅伽的心願，還暗示可以傳授幾招法。

瑤英挑挑眉，放下帖子，道：“我沒空。”

曼達公主還沒死心，說要幫，肯定是想利用接近曇羅伽，不會上當。

……

曇羅伽即將閉關的消息傳出，信眾蜂擁至王寺，請求他再次出席祈福法會，他們遠道而來，就是為了能夠瞻仰他的風姿。

他答應出席幾場法會，信眾興高采烈，王寺外麵天天人山人海。

瑤英不想惹人注目，每天換上男裝去演武場看比賽。

所有比賽中，跑馬騎無疑是最彩、最激烈的比賽，每次開賽，場邊觀者如堵，還沒踏上返程的各國使團也會前來觀賽。

到了最後一天，其他比賽都決出了獲勝者，唯有騎比賽還沒決出勝負，王公貴族、大臣、各部落酋長都來到場邊，曇羅伽也出席大會，觀看完最後一場騎比賽後，他會為勇士頒發獎賞。

一陣急雨似的鼓聲後，數名穿輕甲的勇士騎馬場，比賽開始，滿場馬蹄奔踏聲，塵土高高揚起。

場邊時不時響起一陣驚呼聲，有人摔落馬背。

比賽一直進行到下午，最後場中隻剩下六人，留在場中的騎士裏，莫毗多年紀最小，馳馬左突右衝，疾若雷霆，場邊眾人紛紛揚聲為他吶喊鼓勁。

幾番激烈的角逐後，莫毗多箭無虛發，贏了比賽，場邊歡聲雷。

他手持彎弓，騎馬繞場一周，接眾人的歡呼聲，最後停在臺前，翻下馬，走向場邊。

王庭人猜出他要做什麽，哈哈笑出聲，注視著他，看他會把彎弓給誰。

臺上，畢娑站在曇羅伽後值守，正笑著看熱鬧，等看清莫毗多走去的方向時，臉頓時一變。

莫毗多朝著角落裏一個穿窄袖袍的人走去。

那個人畢娑認識，雖然罩了頭巾，穿著男裝，看不清相貌，但是緣覺和親兵守在邊，他一眼就認出來了。

畢娑抬起頭，悄悄看一眼寶榻上的曇羅伽。

曇羅伽的目落在莫毗多上，麵無表。

……

臺下。

瑤英坐在場邊角落裏，一邊觀看比賽，一邊和親兵討論，專心致誌地研究各個部落勇士的坐騎和武，忽然發現嘈雜的演武場安靜了下來，場場外，所有人的視線都匯集到了的上。

一匹黑馬慢慢馳到麵前，馬背上的莫毗多一輕甲，高大壯碩，雖然滿泥濘，卻是英氣發，翻下馬，走到場邊，雙手捧著一把黑漆彎弓遞向。

“烏吉裏部莫毗多，希能有和閣下一起分勝利的榮幸。”

他脊背直，朗聲喊道，年輕的麵孔出幾分無所畏懼的坦，眼神熾熱，似一柄剛剛出爐的劍，劍刃燒得滾燙，不斷往外迸濺火星。

場場外格外靜寂。

瑤英納悶，朝後的緣覺看去。

緣覺和一樣詫異，皺眉看著場中的莫毗多，小聲解釋：“莫毗多王子贏了比賽，按王庭的風俗，可以從場邊挑選一個人和他共勝利。”

瑤英問，“有沒有其他講究？”

比如戴一樣的麵出席宴會是未婚夫妻之類的習俗。

緣覺搖搖頭，“沒有什麽講究，共勝利的人是男是都可以，以前的獲勝者通常會選他的師父或者家人，待會兒王會獎賞他，公主也能得到一筆獎賞。”

瑤英放下心來，莫毗多在聖城無親無故，畢娑又剛剛輸了比賽，他選，大概是因為隻認識。

示意親兵去接彎弓，心裏暗暗慶幸，穿的是男裝，戴了頭巾，外人認不出，莫毗多也知道輕重，沒有當眾出的名字。

親兵接了彎弓，莫毗多仰起臉，朝瑤英一笑，出一口雪白牙齒，轉跟隨親兵去大帳。

……

大帳裏，畢娑俯視臺下，看著瑤英的親兵接過莫毗多的彎弓，轉頭看向曇羅伽。

曇羅伽神平靜。

莫毗多很快大踏步邁進大帳，恭敬地朝曇羅伽行禮。

曇羅伽淡淡掃他一眼，揮手讓近衛取來獎賞。

畢娑雙眉略皺，等莫毗多領完獎賞退出大帳，追了上去。

“為什麽選文昭公主？”

別人不知道那個被他選中的人是誰，他和曇羅伽知道。

莫毗多轉，角一勾，道：“因為我慕文昭公主，所以選。”

他看向大帳的方向。

“文昭公主可以大大方方地仰慕王，我也不會掩藏自己對文昭公主的仰慕之意，我會尊重文昭公主的心意和選擇，不會做強迫之事，若有逾矩之，願責罰，絕無怨言。”

說完，他朝大帳的方向抱拳，轉離開。

畢娑目送他高大的背影離去，再看一眼臺下的李瑤英，暗暗搖頭，回到大帳，忐忑地看一眼曇羅伽。

曇羅伽臉上沒什麽表，道：“從明天起，我要閉關。”

畢娑一凜，恭敬應是。

要去戰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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