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慈的馬車進菿縣之時,菿縣的城門才剛剛開啟。
晨曉弱中,向城中人行人打聽宋府的位置,沒人知道什麼宋府,又再打聽長孫府,倒是有人給指路了。
指路之人瞧時神帶著同,衛慈心里已然有數,咬著牙拖著疲倦的子,去了長孫府。
到了長孫府門口,便見滿眼白幡。
后跟著趕了十多日艱苦遠途的婢和護衛,全都累得形,衛慈的狀況也好不到哪里去,瞧見這景只怕衛慈會承不住,立即要上來扶。
誰知站得穩穩的。
“我去一下。”衛慈回頭對們說了一聲,聲音平穩,臉如常,不見異樣。
“喏。”隨從們只能在原地等待。
衛慈上前叩門,開門的是披麻戴孝的宋橋。
宋橋在年時有見過衛慈幾面,幾十年來沒再面,但當衛慈再一次出現在面前時,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人便是當朝長公主。
那個曾經在搖星府門口的雪地里站了一夜的昔日儲君。
兩人低聲對話了一番后,宋橋喊了馬車,帶衛慈離開。
隨從們面面相覷,不敢讓長公主孤一人離開,隨即上馬車追了上去。
馬車一路到了長孫氏的墓園,衛慈跟著宋橋往山上去,到了一座安靜的新墳前宋橋就離開了,只留衛慈一人在此。
衛慈站在長孫胤的墓前,看見“長孫胤”這三個刻在心上的字出現在陌生、冰冷的石碑上,一時無言。
墓碑上寫著丈夫的名字,兒的名字,孫輩甚至曾孫輩的名字,擁在一塊兒,一一泣立。
沒有衛慈。
衛慈明白了,早也明白。
長孫胤這一生,與沒有一字的關聯。
長孫胤即便死也是一樣,走得匆匆,就像是知道要來似的,絕絕義,絕不與相見。
天際漸漸放亮,罩在衛慈布滿的眼睛里,衛慈用干發痛的嚨,慢慢背誦:?
“平王錫晉文侯秬鬯、圭瓚,作。王若曰:“父義和!丕顯文、武,克慎明德,昭升于上,敷聞在下……”
一字一句,不疾不徐地誦《尚書·周書·文侯之命》。
“……遠能邇,惠康小民,無荒寧。簡恤爾都,用爾顯德。”
背完之后,衛慈心口微微地起伏道:
“當初與先生決裂那夜,先生給我留的功課,便是讓我背誦此篇。當初我沒能完,時隔多年,再請先生察驗。”
說完之后,看著墓碑笑了笑:“也不用察驗了,一字不差。”
背完了文侯之命,衛慈想再說什麼,發現一肚子的話早就在時荏苒之中磨沒了。
那一腔的怨恨,也因為這一座墓碑,消散得無影無蹤。
即便還有深深的無力、失落,也無甚可說。
人死永夜,再也聽不見,沒必要了。
……
衛慈走出來時,宋橋還在這兒等著。
衛慈對宋橋這個人沒什麼印象,只聽聞懸和灼與母親長得相似,便猜到長相都隨了長孫胤。
如今見著了,的確很像。
“是否有提到我。”
衛慈在問之前已經知道問題的答案了,只不過隨意一提罷了。只待宋橋搖頭否認,便離開菿縣。
不承想,宋橋猶猶豫豫地說:“母親臨終之前,我忍不住問。是否后悔當年舉家離開博陵。”
衛慈平靜地看著。
“殿下……想聽嗎?”
“嗯。”
“說,不后悔。若是留在博陵,以殿下的子,能容我阿耶一時,也不可能容他一世,更不用說子嗣了……”
衛慈冷笑:“在眼里,我便是這等小家子氣。”
但想了想,又不得不承認。
到底是的老師,對很了解。
衛慈和如今的天子可不一樣,衛慈雖名為“慈”,字持惻,可明白,為儲君之時,為了讓長孫胤滿意收斂了許多暴躁之氣。
本真的,可不是個心慈手之人。
長孫胤何等了解。
衛慈若是得了長孫胤,登了帝位,便是這天下的霸主,心之怎麼可能與旁人共?
到時候長孫胤邊的人定會被鏟除得一干二凈,不惜一切手段也會殺了宋明玉,將長孫胤與宋明玉的孩子們流放甚至直接誅殺。
到時候天子衛慈,便是個一污名的天子,是個被世人厭惡,惡名千古的戾君。
先生懂我。
即便犧牲自己的仕途,犧牲整個長孫府,也沒讓我走上這條邪路,也護長孫家周全。
衛慈看向天際,忍了許久的酸楚一時間有些難以控制,眼前一陣模糊。
“還說了什麼嗎……”
宋橋神有些閃躲。
“告訴我吧。”衛慈的語氣說不上祈求,也并不強,卻是讓宋橋無法抗拒。
在長孫胤漫長的昏迷期間,偶有清醒的時候,難得喜歡跟宋橋聊以前的事。
聊了宋橋的外祖母,聊了宋橋夭折的大哥,自然也說及了博陵的往事。
宋橋明白阿娘對博陵有一些放不下的,即便從不提及,可那子拉扯不清的愁緒依舊縈繞在阿娘的心門上,宋橋明白。
博陵是長孫胤斗過的地方,也是留下許多回憶和牽絆的地方。
宋橋想要解開的心結,便鼓足勇氣問了很多事,包括關于和衛慈的往事。
一開始宋橋說的是“長公主”,長孫胤還反應了片刻,才明白說的是衛慈。
在長孫胤的心里,衛慈悉的份還是“儲君”。
“是我唯一的皇室學生,也是我曾經最得意的門生。”長孫胤提及年的衛慈,是帶著欣賞的笑意,“你不知道有多聰慧伶俐,再難的文章一遍就會背誦,舉一反三更是難不倒。我曾經以為會是一位承前啟后、再創盛世的帝王,沒想到……走了一條歪路。
“我失敗了,是我失敗的作品,原本極好的胚子落我的手中,竟留下這樣的瑕疵。我對我自己很失,對也很失。”
以長孫胤對衛家的了解,衛家人上,特別是如今手握江山的嫡系一脈,骨子里或多或都有那子偏執勁兒。
越是得不得的,便越想得到。
衛慈是一手教導培養起來的學生,太了解衛慈了,教導的過程中,衛慈的聰明狠辣都看在眼里。
若們一家繼續留在博陵,待衛慈登極之后,便會將帝王之用在上。
家人會為衛慈錮長孫胤的籌碼,而到那時,家人命不保,衛慈也將落下一的惡名。
長孫胤決定離開,決定以自己的絕冷漠換得衛慈的悔悟。
“那時離開博陵,想的便是年紀尚,待我離去之后或許還有回歸正途的希。以我一人仕途、我長孫家的前程,換回一位圣賢君主,還是值得的。可惜……”
在長孫胤離開博陵之前,先帝有來找過。
“若是律真依舊執迷不悟呢?”
長孫胤道:“那便易儲。”
先帝將一卷牛皮卷展開,上面是皇嗣的名字。
長孫胤提筆,在衛襲的名字上畫了一圈。
……
長孫胤在離開博陵的時候,還在教導衛慈功課,勸多讀那些有益之書,便是在暗示,讓回歸正道。
可惜那時年的衛慈已經聽不進任何話。
宋橋說:“母親臨終前還在念叨,有愧于先帝所托,未能……為大蒼培養一名繼往圣,開來學,大有功于斯世的明君,實在慚愧。”
衛慈聽完之后靜默,不住潸然淚下。
宋橋心里也不好,但覺得衛慈有權知曉這一切,而母親臨終前終于松口說了這麼許多,也當是想借之口告知衛慈吧。
“對了,殿下,家母給您留了一。”
衛慈全然沒想到長孫胤竟有東西留于,驚訝地看著宋橋從袖袋里拿出一張紙。
“家母說,并不希你來,但你或許會來。若你真的來了,便將它給你。”
宋橋將這張紙遞給衛慈之后便離去了,不打擾。
衛慈看著這張被疊得齊齊整整的紙,心忐忑難安,一時竟不敢打開。
會對我說什麼……
三十年來的第一句。
衛慈捻著那張薄薄的紙,獨自一人坐在土坡上,看那朝升起,暉照大地,又看它緩緩落下,四野漸合,始終未。
倒是在不遠的小樹林里躲了許久的唐見微和懸,以及灼和衛襲這四個人,陪著衛慈吹風涼,瑟瑟。
這東南的冬日和博陵不同,沒有酷烈的北風,但那綿延冷,往骨頭里鉆的風還是讓人不了。
衛襲見們仨凍得難,便說:“你們先回去吧。”
“啊?那怎麼行。”灼不同意。
“我的皇姐,我陪著便是。”
“我的天子,我也要陪著。”灼不走。
唐見微和懸自然也是不離開的。
外祖母過世,長公主從博陵奔了大老遠來,一風塵仆仆的模樣便知風雨兼程,定是想要來見外祖母最后一面的。
誰知天意弄人,這最后一面終究是沒見著……
這樣的苦事,是稍微帶一番,都讓唐見微心里絞痛,難以消解。
雖說和衛慈日里斗來斗去的想方設法添堵,可這會兒,心正跟著衛慈一塊兒難。
最后一縷都收盡了,衛慈低下頭,沒再猶豫,將紙展開。
看了一眼,準備了這麼長的時間,很快看完了。
紙上只有兩個字——珍重。
是長孫胤的筆跡,一星點兒都沒變。
到底是心了,留了兩個字的溫給衛慈。
衛慈站起,對著西邊深深一拜。
“先生……”
金輝斂進了山那邊,大地寂靜。
日月悄然更迭,沒有因為誰的離去而有任何的改變。
星輝獨自璀璨,對人世間的生死無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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