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目了然。
他說這話的時候,漆黑的眼睛裏著期待,期待外麵又裹著因此衍生出來的慌張,個中百般滋味,然而單單沒有迫。
有的時候無聲勝有聲,沒有迫就是最大的迫,褚桓隻看了一眼,就覺得不上氣來。
他忽然仰麵躺在草枯黃的地麵上,泥土中著揮之不去的土腥氣,仿佛留存著一整年由明轉暗的霾,唯有方才綻開的淡紫小花就在他臉側,出一錯覺般微甜的香。
褚桓沒有回答南山的問題,而是先問:“既然你們都出不去,為什麽還要找人來教漢語?”
南山沉默了一會:“我希有一天族人們能離開這裏,看看外麵的世界,坐一坐你們那些比馬跑得還要快的地鐵,到天上飛一飛,再嚐嚐沒吃過的東西。這一片山水太小了,世世代代的看,總會看膩的。”
褚桓:“怎麽做?”
“不知道,想辦法。”南山說,而後他又補充了一句,“可能我一輩子到死也沒有辦法,但是我覺得我到死之前,總能給其他人留出時間,一點希,或者其他什麽線索。”
褚桓是不肯相信“偶然”與“奇跡”的,南山的話他聽了不以為然,於是隨口問:“就算到死也沒有希?”
南山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因為聽到了一個意思不確定的漢語詞匯,原地斟酌了片刻,他回視著褚桓的眼睛,認真地反問:“‘希’不是指人心裏的東西嗎,怎麽會沒有呢?”
褚桓心裏一震。
他忽然不想糾正南山的錯誤,也不想告訴他“希”這兩個字可以是名詞也可以是詞,有不同的用法和不同的意思……因為他覺得這個說法實在是很好。
如果真是這樣,人們大概確實不會失去希吧?
褚桓瞇著眼,直視著因為日頭西沉而開始變得晦的天,過了一會,他說:“有的時候,有些事太艱難了,人們看不到功的可能,當然就會失。”
“是有,”南山說,“可是就算功不了,我把這個可能找出來,不也好的麽?”
褚桓無言以對。
如果終於無能力挽狂瀾,起碼苦心孤詣尋到一線生機嗎?
他心裏豁然,一時昏了頭,抑製不住地試探了一句:“你想留下我嗎?”
南山被他猝然一問問得愣住了。
褚桓的話才一口,他立刻就後悔了,他覺得自己多此一問,自作多。
就算一個人的臉皮有城牆那麽厚,自作多也始終是一件讓人尷尬的事,他在南山不明原因的呆愣中勉強地出一個笑臉,正要打個哈哈把這自己引起的尷尬一帶而過,就聽見對方說:“主要原因不是這個。”
褚桓提起的角僵著沒撂下,眼角的笑紋先不見了,笑容變得有點苦。
……果然還是自作多啊。
其實隻差一點,南山就點頭了。
“褚桓會永遠留下來”這個設想,讓他心裏忽然生出了一陣無可名狀的快樂,會被河那邊來的人吸引,這仿佛是他母親的脈中留下來的宿命。
但是南山遲疑了一下,還是忍住了,他記得自己幾次三番和褚桓說起這個話題的時候,褚桓都會輕巧地繞開。所以平白無故的,人家大概還是不想留下的吧?
南山有些笨拙地挑出合適的詞,試圖整理一段有理有據的話:“等震期過後,山門就會倒轉,我們到了門的那一邊,會進一個很艱難的時期,這就是我們說的‘冬天’。其實你應該發現了,我們沒有‘春夏秋冬’的概念,我們這裏最冷的時候不顯得多冷,最熱的時候也沒有多熱,隻是那回聽你說起,你們那邊冬天會掉樹葉,我才用了這個詞——到了‘冬天’,你會發現其實穆塔伊都算是不怎麽兇猛的東西,這裏很危險,你太弱,接換儀式,會安全很多。”
太弱……太……弱……
褚桓還沒從“我果然是自作多”的認知中味完滿腔酸苦,南山居然又不餘力地給他補了一刀。
真是好樣的。
褚桓噎了半晌,沒好氣地揶揄說:“那我能變銅皮鐵骨?三頭六臂?反穿?還是突然多了幾個頂花帶刺穿草的弟兄?”
南山永遠在跑偏的信號,在那一瞬間居然離奇地和褚桓對上了,他意外地聽出了褚桓話裏的酸味。
“我不是那個意思,安卡拉伊耶說你很厲害,但你的確實不好,一般這種傷,”南山覷著褚桓胳膊上的刀傷,吞吞吐吐地解釋說,“我們休息半天就會痊愈,你上了藥,還是要很久,好像流不止一樣,你沒覺嗎?”
覺自己小板數量過於稀?
褚桓一挑眉:“是啊,我是一樹枝都能對穿的麵人嘛。”
南山先是愕然,接著一臉幹壞事被發現的表:“你怎麽知道的?誰告訴你的?”
褚桓斜睨了他片刻,突然一把扣住南山的胳膊肘,把他往後一掀,南山對他沒有一點防備,錯愕地沒有躲開。
褚桓微微歪過頭,忽然壞笑一下:“怕麽?”
南山:“呃?”
事實證明他是怕的,褚桓鎖住他的關節,把他按在地上咯吱,族長悲催的威嚴掃地,躲躲閃閃,上氣不接下氣,又顧忌褚桓手臂上的傷,他不敢掙紮,委委屈屈地縱容著褚桓,頭發散,活像個被怎麽樣了的大姑娘。
不遠禿禿的樹梢上傳來一個脆生生的聲:“呀,山貓打架!”
褚桓一抬頭,看見花骨朵捂住小跟班的,頭也不回地逃竄了。
褚桓:“……倒黴孩子,你全家都山貓。”
南山驚奇:“你聽得懂了?我還以為是安卡拉伊耶胡說的。”
褚桓聳聳肩,放開了南山。
南山沒有起來,隻有手指微。
他掛在腰間的口琴忽然發出有層次的長,褚桓看著南山平放在地上的手腕,愣住了。
隨著他指尖微彈,看不見的氣流在南山的指揮下源源不斷地淌進口琴細碎的氣孔中,飄出一串雖然有些生,但連貫準的音符。
南山:“這就是我阿爸換帶來的,他還把這個傳給了我。”
褚桓立刻想起縣城車站附近,南山招招手輕描淡寫地住的人民幣,繼而又想起河邊瘋狗穆塔伊咆哮著吐出的風箭。
這甚至和子彈不同,它們無聲無息,帶著無法估測的力量和準。
南山可以用它來吹一首輕的曲子,當然也可以沒有預兆地把他刺個對穿。
褚桓默然良久,整理了一下自己弄的襟,在一邊坐下。
他極這麽正,在南山的印象裏,褚桓是一個隨和到近乎有點隨波逐流的人,懶洋洋的,凡事得過且過,有好奇,也有嚴肅。
然後他就聽見難得嚴肅的褚桓輕而清楚地說:“不。”
這答案超出了南山的預計,他差點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地追問:“為什麽?”
“你的條件我做不到。”褚桓一條胳膊橫過來搭在膝蓋上,探進懷裏了,發現煙不見了,大概是被南山當有害品理了,隻好無奈地回手。
“如果我確定知道自己明天就死,或者下個月就死,甚至哪怕再說得長一點,一年以後就死,那我答應你絕無二話,可是人一輩子有多長呢?沒準我明天出了什麽意外,嘎嘣一下就歇菜了,也沒準活個烏王八一樣的老不死,幾十年裏,誰也不知道會遇到什麽事,我既然不知道未來會什麽樣,當然也不可能給你一輩子的承諾,給了也是騙你的。”
南山悶悶地不吭聲。⑦本⑦作⑦品⑦由⑦思⑦兔⑦網⑦提⑦供⑦線⑦上⑦閱⑦讀⑦
褚桓:“至於會不會被凝固,我現在不是還很正常嗎?等你發現我不正常了,就把那黑家夥拖來再給我一口,也沒什麽,我雖然很‘脆弱’,但是隻要別衝著要害,一口兩口估計也咬不死我。”
南山雖然沒當場表示什麽,但他黯然失落的神,就像是當時在萍水相逢的縣城裏,聽說期盼了很久的支教老師不肯來時一樣。
“南山,”褚桓輕輕了他一聲,“河那邊是我的家,家裏現在沒什麽事,暫時不需要我,將來不好說,也許太太平平的,一直都不需要我,但是一旦那邊有任何事、任何召喚,我就算是爬,也要爬回去——並不是我不喜歡你和族人們,如果可以,我希把你們都拐走,明白嗎?”
南山低下頭:“我們有邁不過去的邊界,但邊界對你來說卻沒有限製,其實你就算現在答應,將來反悔了,一旦離開邊界,我也追不上你。”
褚桓微笑起來:“我知道。”
褚桓拍了拍上的幹草,站了起來:“你救過我,照顧過我,是我的朋友,對朋友,有些事能隨口糊弄,有些事卻不能開玩笑,必須得說得清清楚楚——這麽鄭重的承諾和借錢的欠條一樣,都是不能隨便簽的。”
南山深深地看著他。
褚桓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其他場合——比如我誇你穿服很有品位的時候,你就可以隨便聽聽不用當真了。”
他說完,邁步重新往山的方向走去。
南山:“幹什麽去?”
“再去拜見一下我的前輩,”褚桓說,“順便看看那些步槍什麽的還能不能用。”
南山一路跟著他回到了山,褚桓讓他替自己拿著火把照亮,然後彎下腰,仔細地翻開了每個老兵的服,查看他們的番號和姓名,把個人信息挨個記錄了下來。
南山問:“你這是在幹什麽?”
褚桓:“不能讓他們在這活不見人死不見,我先記下來,等將來出去以後,我再試試能不能找到家屬,給他們報個喪。”
南山:“報喪的意思是,告訴別人某個人已經死了。”
褚桓:“嗯。”
南山說:“可是他們還沒死。”
“怎麽沒死?在我看來就是死了,”褚桓說,“他們在這裏沒有意識,也沒有思想,就是一個軀殼……或者說,因為某種原因沒有腐爛而已,沒有新陳代謝就沒有生命。”
南山想了想:“在我看來不是。”
褚桓:“嗯?”
南山說:“在我看來,隻要沒死,哪怕一無所有,都算活著。”
褚桓錯愕地回頭看著他。
南山好脾氣地解釋說:“可能我們這裏和你們那邊走得,離得遠,大家想得不一樣。”
“不,我覺得你說得對,”褚桓意猶未盡地回味了一下南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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