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奉行禮,他略抬了抬手,“傳皇後進殿來罷。”
供奉領命去了,他隔窗看了眼,把手裏的法冠給邊上的黃門,提上了臺階。
“張羅得差不多了。”緩緩走來,並不靠近,隔三步遠停下腳步,“家喚我麽?”
他帶了點挑剔的口氣,“皇後隻需做做樣子,剩下的吩咐黃門辦就是了,用不著事必躬親。”
聽了一笑,欠在玫瑰椅裏坐下,“家的裳不需假他人之手,本就是我份的事。這裏忙完了,略歇一會兒就走吧,別讓孃孃等急了。”言罷想起太後的叮囑,讓遊說他雨均沾的,便試探喚他,“家……”
家和別人不同,有種糯的味道。像煎局送來的磴砂團子,咬一口雖不達餡兒,但卻粘牙,可以拖出去好遠。
他抬了眼,“什麽?”
在椅上正了正子,似乎不大好開口,猶豫了很久才說:“梁娘子和臣妾同天進宮,同天冊封,家還記得麽?剛才我去寶慈宮,孃孃同我說了好些話,讓我勸諫家去宜聖閣……”看他一眼,複低下頭去,手指勾勾纏纏繞那帶,低迷道,“宮裏這麽多娘子都盼著家,家若有閑暇,不妨去們閣中坐坐。你機務忙麽,娘子們能歌善舞,也可替你解解乏。”
勸男人幸後宮,對來說實在有點稽。他的脾氣闔宮都知道,要是聽人勸,也不必太後費那麽大的勁了。不過尷尬歸尷尬,提還是要提一提的,顯得這個皇後當得寬仁。至於去是不去,那就不歸管了。眼下要盤算的是怎麽和他提崔竹筳的事,隻是又不敢確定到底該不該自己先招認。若他早就知道,也許覺得不耍心機,還有得救;若是他不知道,豈不是自己挖坑把自己填埋了麽!
覷他一覷,他把目挪到了別,“皇後都還沒承幸,何嚐得到們。”
他臉上波瀾不驚,似乎隻是一句再尋常不過的話,穠華要不是聽得真切,一閃神可能就錯過了。起先一愣,琢磨明白了,臉上紅雲霎時升騰起來,以吹枯拉朽之勢擴撒進了領口。
今上閑閑轉過頭來,“皇後怎麽不說話?”
穠華兩手用力扣在一起,指甲摳得關節發疼。同他戰必須有強大的心,被他兩句話撥得方寸大,以後哪裏還有招架之力?裝蒜麽,其實也會。於是眼波流轉,嗔道:“家我說什麽?孃孃的意思是,家若不願幸其他妃嬪,便常到臣妾殿裏走。那日和家分手時,臣妾曾央求家來看我,可盼來盼去,都不見你到湧金殿來。今日是天貺節,朝中又閑來無事,臣妾略備薄酒款待家,家來麽?”
他手裏盤弄一塊辟塵玉佩,指尖那凹凸的紋理,曼聲道:“我記得皇後飲酒會起疹子,如今都好了?”
窒了下,想起他給藥的事,頓時有種兵敗如山倒的覺。也是負氣,幹幹笑道:“酒雖沾不得,卻可以為家執壺。家若應允,我這就命人籌備起來,殿裏換上安息香,恭候家駕臨。”
他果然不答了,兩眼向,冷得毫無溫度。
穠華知道進退,自然不能一味地火上澆油,要是惹了他,豈不連戲都唱不下去了?忙換了個話題,含笑問他,“那日說好的傀儡戲,家籌備了麽?我的戲本子都寫好了,家可不要落了下乘,到時候拿不出來,也算我贏。”
他聞言一哂,慢條斯理道:“今天是個好時機,索分出勝負來吧!”
哦了聲,“原來家早寫完了麽?那好極了,我這就吩咐人取傀儡來。”
他讓稍待,“你贏了,我帶你去艮嶽避暑。要是我贏了,你當如何?”
願賭服輸嘛,說,“條件由家開。不過有言在先,不能提過分的要求,須在我能力範圍。畢竟我隻是想去艮嶽遊玩,家要是讓我摘星星摘月亮,我辦不到,就別怪我不認賬了。”
不認賬說得氣定神閑,這也是需要本事的。今上淡淡掃一眼,“皇後放心,我不會有意刁難你。但眼下我還沒想好,等想好了再知會你。”
點頭認同,隻是一麵同他周旋,一麵又要考慮崔竹筳的事。再三權衡,終於還是決定先提及,便溫聲道:“我家曾請過一位西席,家知道麽?昨天梁娘子來我宮裏閑坐,請我的示下,說新來了位直學士畫技了得,想命他畫像。這事我打發人問了太後意思,太後也是應允的。後來再差時照去天章閣打探,才知道那位直學士就是我在建安時的先生。”
說完,心裏有些忐忑。小心察言觀,他倒是一貫淡然的神,長長哦了聲,“這位先生有心,不遠千裏到大鉞來,想是不放心皇後吧!既是你的恩師,當高看一眼才是。目下資曆尚淺,直學士無品秩。稍過些時候,如果有真才實學,不妨往上提拔。”
他這麽說,卻沒想到,總以為不得冷嘲熱諷幾句,誰知竟沒有。不過這人心思太深,等閑猜不他心中所想,也許越應當發難,他控製越得當吧!
穠華掖著兩手福謝他,既然他沉得住氣,那就暫且捂著。不過崔竹筳留在不安全,還是早早離開的好。像娘和阿茸們,也要想辦法散了。將來的事誰也說不準,牽扯的人太多,反倒掣住了手腳。
坐了有一會兒,窗口菱形的帶漸漸轉移了位置,時候不早了。
“孃孃還在花園等著,家隨臣妾去吧!”
他的樣子並不十分熱絡,沉默著偏過頭,視線落在殿中的狻猊八竅香鼎上。穠華輕聲問:“家不喜歡麽?”
他依舊不說話,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他的果真像在綏國時聽說的那樣,實在難以捉。好在大多時候可以保持謙謙君子的風度,剝皮萱草這類酷刑暫且無緣得見,但和他麵對麵坐著,總覺得有種隨時直麵癲狂的憂。其實不喜歡和他相,太抑,總是膽戰心驚。若早能預料到會陷這種奇怪的困境,也許之前的一腔熱會冷了一半吧!
想起雲觀,和他不是同母所生,也天差地別。雲觀像太下的樹,努力地紮,努力向上展。在綏國當了那麽多年質子,忍辱負重,卻比他樂觀豁達。他呢,長在富貴叢,離權力的中心那麽近,別的沒學會,練出一手弄權的本領。天下得到了,還要怎麽樣呢?依然不快樂,依然不滿足。
站起來,往前挪了步,“家隨我去吧,若是不逗留,個麵去我宮裏歇著,好不好?”
他似笑非笑一眼,“皇後那麽希我去?”
無奈道:“孃孃吩咐的話,臣妾不敢不照做。況且家是該到散散的,心境開闊了,對也有益。”
他搖搖頭,“我是問皇後,這樣盼著我去慶寧宮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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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主問起,打了個措手不及。但這事也不是從未考慮過,所以沒什麽可慌張的。馨然一笑:“家忘了,我是家的皇後。孃孃說帝後琴瑟和鳴,則乾坤大定,天下太平。”
“琴瑟和鳴?”他挑起角,再打量,以一種截然不同的眼神,“皇後真願與我琴瑟和鳴?”
他換了種語氣,鋒芒畢直擊人心,穠華一時竟不知道怎麽回答了,稍頓了下方道:“家對我有懷疑麽?畢竟我在紫宸殿了冊封,也與你拜了天地,家眼裏人的一生就這麽草率?你若萬般提防,當初何必立我為後?倘或你願意,放我回大綏也無不可。”
有點生氣了,泫然泣的一張臉,分辨不清是真是假。他看著,眼裏漸漸浮起嚴霜,但略一漾,又變出了個會心的微笑來,“我說了什麽,你發這麽大的火?你的封後詔書已經詔告天下了,回綏國算怎麽回事?萬一建帝拿你威脅我,要我拱手半壁江山,屆時我怎麽辦?他們願意讓你來大鉞做質婆,我卻不願讓我的皇後為別人利用的工。所以別再說要回去了……”他想了想,慢慢誦起來,“有我的地方,就是你可以安居的家鄉。”
他把傀儡戲裏的唱詞搬來用,冷不丁被個局外人聽到,必定誤以為他們之間很好。雖然他怪氣,穠華自己也該反省。剛才的確做得不對,這種話輕易不能出口,可是自己一著急,就欠思量了。如今冷靜下來,心裏又開始惴惴不安。他是笑著說的,然而笑容裏蘊含了太多東西,誰也參不。
低下頭,囁嚅道:“是我氣盛,失了分寸。張閉說要回綏國,實在小家子氣了。”
“無妨。”他與錯而過,低沉的嗓音留在空的大殿裏,“我對你,向來極有耐心。”
第17章
從福寧宮到凝和殿,未乘步輦,也不願意讓人近伺候,今上自己打傘,緩步在狹長的宮牆之間穿行。
穠華落後幾步,偶爾抬頭看他,那形從容疏闊,有風吹進他的裳,把兩個闊大的袖籠吹得鼓脹起來,袖口往上遊移,燭簽劃破的傷口可見。漸至麗澤門,他走得愈發慢了,不時回一顧,大約在等。
快步趕上去,過了門眺,凝和殿前人來往,時照在不遠的臺階下侍立著,抬手招了招,“把傀儡拿來,我和家商量好了,今日要決一勝負。”言罷莞爾,提上了階陛。
殿暗香浮,笑語盈盈,隻是他們一出現,眾人便沉寂下來,盈盈叩拜下去,與帝後請安。
太後在座上笑道:“守禮是好的,不過並無外人,也不要太拘謹了。”招呼眾人坐下,又道,“六月六,請姑姑。原本是出嫁的姑娘回娘家的日子,隻因娘子們出不了宮,大家聚在一起,討個喜興罷了。我這裏人準備了胭脂,家既來了,請家替娘子們畫斜紅吧!”
天貺節有描紅點麵靨的習俗,娘家走一遭,臉上帶了印記,可以避邪求福。太後是位心思活絡的母親,見針地給諸娘子創造機會。穠華在一旁笑看著,娘子們麵上含帶怯,今上眉心幾不可見地一蹙,也是勉為其難,牽袖提起了托盤上的筆。
人數不算多,連帶皇後總共二十九位。品階高的自矜,就算心裏再著急,也表現得謙讓有禮。最後今上筆點在了一位才人眉梢,那些妃嬪就如眾星拱月一般,把座團團圍了起來。
檐下的桃花靜靜的開著,師妹定玄在中庭練劍,我聽見劍器嗖嗖的聲音,忽然定玄一聲清叱,只聽檐下燕子窩里“唧”的一聲,隔著窗子也可以看見那雙燕子掠過低空漂亮的剪尾。定玄說:“哎呀,虎子又跳到屋檐上去了。”虎子是五師妹定虛養的貓,黑黃斑紋,所以叫虎子。虎子最淘氣,成日就望著檐下那個燕子窩,想撲了那對燕子進肚。可惜虎子屢試屢敗,那對燕子在它的虎視眈眈下,依舊飛來飛去,毫發未損。我完全可以理解它,在峨眉山上一日復一日的呆著,用句正宗的宋代白話來講,嘴里實實要“淡出鳥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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