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北游默然，蕭知南這話說得極是，正如師父傳他缽，不是讓他去行俠仗義，也不是讓他跟世家公子爭風吃醋，更不是讓他去與其他修士爭勇斗狠，而是要他接過并扛起劍宗的傳承，爭取有朝一日能將宗門復中興。

蕭知南為公主，從出生起便坐皇室給予的尊榮，若是皇室需要去嫁給哪個大臣勛貴之子，安朝局，那就得義無反顧。天底下人人莫不如是，子父母養育，就應孝敬父母，學生老師教誨，就應禮敬師長，士大夫和將士們食君之祿，就要忠君之事。即便皇帝也是如此，坐擁一國天下，自當天子守國門，若是有朝一日天下傾覆，亡國亡天下，也應君王死社稷。

既得即予，這既是道理，也是規矩。

蕭知南拿起一旁的香鏟，從香餅上多刮下幾兩香料，不一會兒屋的香氣變得更加濃郁，輕輕道：“說來你可能不信，自從我懂事起，我的愿便是做一個自由之人，那時候的我就像許多懷春一樣，希走出高墻圍籠，看一看外面的彩世界，然后找一個天下無敵的大英雄做夫君，萬水千山，一起去看，這才是我想要的人生，天下興亡，朝堂大事，與我一個小子何干？可等到長大以后，我才知道，這個世界要講道理，也要講規矩，不是你想如何便能如何，就算你是公主皇帝也不行，所以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努力，想要從這漫天的規矩里找出來，想要自己為僥幸中的網之魚。”

徐北游沉默了許久，然后很是認真地點頭道：“我信。”

蕭知南一怔，有些自嘲道：“人本私，我也是人，雖說這個姓氏給了我很多，按道理而言我要理所應當地回報這個姓氏，但我還是有些不甘心，想要再抗爭一下。”

徐北游忍不住問道：“你到底想要什麼？”

蕭知南放下手中的香鏟，轉過頭來再一次直視著徐北游，輕聲道：“我，蕭知南，不是坐擁天下的父皇，對于萬里江山沒什麼興趣，也不是滿腔抱負的書生士子，不會想著什麼修齊家治國平天下，更不是悲天憫人的圣人，沒有濟世救民天下大同的境界，我只是不想再重復歷朝歷代那些公主們的老路，我想要走遍這個天下，然后再找一個順眼的男人嫁了，安穩度過此生，是不是很貪心呢？”

徐北游吶吶無言以對。

蕭知南繼續說道：“父皇這個人，與祖父很不像，很多人都說祖父刻薄寡恩，父皇卻是仁厚，其實不然，在我看來祖父才是真正的仁厚之人，姑祖母被他嫁給了完北月，有人說這是聯姻，可他們卻不看看，完北月乃是公認的謫仙大材，當時的后建第一男子，又是后建國主，無論從哪一點上來說都是難得的良配，哪個子會拒絕？姑姑嫁給了大鄭哀帝，可那也是姑姑自愿的，哀帝死后祖父有意讓姑姑改嫁，只是姑姑不愿意而已。反倒是父皇，他不似祖父，更像是曾祖父，行事外溫和而酷烈，容不得他人半點忤逆啊。”

徐北游聽得后背發冷，不能說噤若寒蟬，也是不敢多言半句。

蕭知南也知道自己背后如此評價父親有違為人子之道，不過還是忍不住嘆息道：“這次回去，真不知前途幾何，有些話我也不瞞你，如今父皇與藍相已經相斗到了關鍵時刻，藍相為兩朝元老，又是首輔帝師，而且天機閣和道門一明一暗都是支持藍相，即便是父皇也不好輕于他，所以重新啟用韓瑄在廟堂上分化牽制是其一，讓張大伴來江南制道門釜底薪是其二，再有第三就是把我嫁給端木玉，讓一直明哲保的老狐貍端木睿晟徹底給藍相倒戈一擊。”

也許正因為看得太過徹，所以就愈發悲哀，此時的蕭知南倒是寧愿自己傻一點，不知道這些，那還能多一段時日的無憂無慮，早在丹霞寨古戰場的時候，蕭知南就已經將端木玉踢出了“順眼”的行列，無奈大勢所

趨，到頭來卻還是要落到端木玉的手中。

徐北游雖說可以做到平常心面對端木玉，但對這個人半點好欠奉，此時聽到蕭知南的話，不能說像吃了只蒼蠅，也覺得有點膈應。

這也是人之常，蕭知南這樣的人，試問有幾個男人不心，嫁給別人也就罷了，偏偏要嫁給數次想要置自己于死地的對頭，是個男人都要心意難平。

徐北游深吸一口氣，將滿腦的雜念下，轉而問道：“難道殿下就沒有什麼箱底的手段？”

蕭知南的表有了那麼一瞬間的不自然，猶豫了一下，說道：“要說魚死網破的手段嘛，肯定有，不過現在還不到那個地步，更何況那是我的生之父，我豈能……”

蕭知南的左手輕輕握拳頭，并沒有把話說完，著徐北游，再一次自嘲道：“有句話做人在江湖，不由己，可人在廟堂，更是不由己。天家無親又豈是虛言？生于帝王家，幸與不幸，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徐北游輕聲道：“當年張江陵在如日中天時形容自己是‘如火聚，得清涼門’，想來如今公主殿下已經得其中三分真味。”

蕭知南笑而不語。

這一次，徐北游沒有再目躲閃，就這般明正大地看著，像是在認真審視一件絕世珍藏。

在徐北游的認知中，蕭知南的形象一共有過三次重大轉變，第一次轉變是由騎著颯紫的神子變為驚為天人的仙子，第二次轉變是由仙子變為言行異于常人的公主，至于第三次則是從公主變為心懷不軌的人，先前徐北游將蕭知南的玉佩轉送給蕭元嬰，表明他對這位公主殿下的好已經降到了最低。

從那時起，他開始暗自防備著蕭知南，生怕一個不留神就要被連皮帶骨一起吞吃下去。即便是到了江南，也不去依約拜會這位公主殿下

不過隨著蕭知南救了他一命，在徐北游心中的形象再次轉變，現在變了一個心思深沉卻又不由己的公主貴。甚至在蕭知南將許多不與外人言的肺腑之言說出之后，徐北游突然冒出一個極其荒誕的念頭，若是能找個這樣的人過安穩日子，也算不錯。

不過這樣的念頭只是一閃而逝，徐北游如今這個年紀正是最為發向上的年紀，遠未到想要停步不前安穩樂的時候。

蕭知南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打趣問道：“看夠了沒有。”

徐北游回過神來，卻是鬼使神差地坦誠搖頭道：“沒有。”

蕭知南沒想到徐北游這次竟是如此“膽大妄為”，竟是有了一瞬間的錯愕，微微睜大的眼睛的驚艷神態讓徐北游再次破功，心頭心底又起漣漪。

徐北游趕收回目，低眉斂目地平復心境。若是單單貌，不能讓徐北游如此失態，只是蕭知南有意無意中流出的那抹青睞信任，讓正值年多年紀的徐北游難免想非非，這才是讓他數次心緒不寧的本關鍵所在。

蕭知南起道：“天已晚，孤男寡共一室不統，我該走了，你好好休息。”

徐北游點了點頭，著蕭知南沒有說話。

蕭知南起之后站在原地沒，同樣安靜地著他。

兩人對視片刻，徐北游敗下陣來，無奈道：“還是瞞不過你，那我就直接問了，你什麼時候回帝都？”

這一次，他沒有稱呼殿下，而是用了一個相對平等的你字。

蕭知南輕聲道：“快則一月，慢則三月。”